在隆武元年、顺治二年的十月十一日黄昏,随着嘉定二屠元凶土国宝伏诛的消息传回城内之后,那些目睹着铁一镇势如破竹一般光复嘉定的各地乡民,顿时陷入了狂欢之中。既然经过二屠的嘉定城内十室九空,但嘉定地区向来人口稠密,跟随着铁一镇进军而来的数万乡民,很快就成为新的城民。

    同盟军入城之后,铁一镇的四个主力营各守一个城门,然后在城内大索残敌。那些荼毒嘉定的绿营清兵,那些借势鱼肉乡邻的卖身求荣的出身嘉定本地的二鞑子、大小汉奸,都被押到东城门外斩首示众,无数的乡民拍手称快。

    由于有以许用为首的大批江南士子的奔走呐喊,以及同盟会极尽能事的亲民措施与贴切时势、反抗剃发令的救亡宣传,大批的乡民宣誓入会,大量的弟子兵投入同盟军,然后被船队送往崇明军训基地集训。

    同盟会应势而生,对于初级会员的吸纳几乎是全民性的海纳百川。

    在历史上,江南反抗剃发令虽烈,但各地只是一盘散沙,大量的城镇被屠之后,抵抗意志被摧毁,最终江南一地成为满清问鼎天下的大粮仓和钱袋子。但是如今由于高旭的蝴蝶效应,同盟会把一盘散沙的民心拧成一根绳,再又凭着同盟军这支枪杆子,从浦东开始,一地接着一地的推进,直至光复二次被屠的水深火热的嘉定城时,这股切切实实的救亡热潮,再次掀起了高峰。

    当城头下观看二鞑子、大小汉奸们人头落头的乡民们,看到城头上在十几个随从簇拥下的高旭来到城门之上们时,众人更加的骚动起来。随着同盟会的蓬勃发展,以及同盟军持续的光复行动,作为会长与督帅双重魁首的高旭,其声望已是如日中天。因而,当乡民们抬头一见到立在城头那面青天白日中华旗下的高旭时,先是数个,然后是十数个,再最后由于羊群效应,城下成千上万的乡民竟是全部向着城门上的高旭跪了下来。

    立在城头上,望着斜阳下对自己跪成一片的乡民们,高旭没有沾沾自喜的心情,反而那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几乎压得他立不住脚。当承载着成千上万的希望时,高旭心中不由得有一种无法承受之重。但是,既然来到这个将要沦陷于深渊的时代,无论前途如何艰险,注定他将是责无旁贷!

    高旭深深地吸一口气,俯视着城下无数的乡民,沉默了一下,然后大声道:“在我们的脚下,每一寸土地上,流淌着无数嘉定义民们的鲜血;在空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硝烟,还有在硝烟之中不愿消散的英烈们的亡魂!今日,血虽然还没有干,但空中游离着的英魂们,他们终于可以安息了因为,今日,嘉定城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干干净净的汉家江山!乡亲们,嘉定光复了!”

    乡民听罢高旭那嘉定光复的宣言,众情更加的激荡难制。高旭双手向上一虚托,示意乡民们起身,然后指着身旁那面在黄昏的霞光下迎风飘扬的中华旗,又大声道:“在这面青天白日的中华旗之下,为了悍卫汉家发冠的尊严,让我们一起宣誓,加入同盟会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大业!”

    “没有贫富之别,没有贵贱之分,只要你是汉人,只要你不想头顶着那让祖宗蒙羞的金钱鼠尾,只要你还有一丝热血,同盟驱鞑的大门随进向你打开!”

    “让我们直起腰杆,绝不做满清鞑子的奴才;让我们的江山,我们自己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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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隆武朝廷的江南观察使,一直跟随着铁一镇进军的刘中藻,作为巡城随员立在高旭的身后,听着高旭那慷慨激昂的演说,看着在他鼓动之下汹涌澎湃的民心,心中百感交集。

    以刘中藻看来,这个高旭出身底层,但那一手撬动江南大势的手腕,让刘中藻深感敬佩,也深感不安。要说起来,这高旭的手腕说起来不高明,却是最简单最有效,那就是顺应民心,继而掌控民心。

    他通过提高商人的政治地位,来换取得江南联合商会的资金支持,而且高氏本身就是个海商家族;他通过伸入社会底层的同盟会来得到广泛的民众基础,并且以《同盟宪章》来规范会员的行为,使得同盟会不像明末一般文人社党那样随意无序,而是有一个严密的体系;他又通过同盟军光复行动的连续胜利,给于民众一个切切实实的希望。

    不同于一般底层民众那种对高旭盲目的崇拜,但刘中藻不是那种腐迂之人,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在对隆武的密报之中,都保留三分,甚至不惜笔墨渲染高旭的忠义之举。

    对于江南底层的黎民百姓,高旭是一个希望;而对于身在福建无兵又无饷、高处不胜寒的隆武而言,高旭何尝也不是一个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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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视过嘉定破损不堪的城墙之后,高旭对随员侯岐曾布置下修缮城墙的任务。侯岐曾是嘉定忠烈侯峒曾之弟,在嘉定民望极高。他前段时间一直在高旭的支持下,活跃在嘉定地区的各个村镇,暗中进行同盟会活动,联络反清义民。这次嘉定光复之后,侯岐曾将成为同盟会在嘉定的县级负责人,相当于县令之职。

    对于被尼堪刻意刨底的城墙,高旭没有增高的打算。如今已逐渐进入火器时代,无论城墙筑得多高,在火炮之前,都是倒塌的下场。把嘉定城修建成像吴淞城那样类似于棱堡型的要塞,是当下最紧迫的事务。在高旭的计划之中,位于后世宝山区的吴淞千户所城,是崇明同盟军登陆的桥头堡,那么嘉定将是推进内陆的第一个棱堡化要塞。

    只要守住嘉定,那么就能堵住清军从苏州,经昆山、太仓一线的进攻,也就是守住了松江府的北大门。至于松江府的南大门,则是嘉善与金山卫组成的防线,将来要面对浙江清军经嘉兴方向的压力。幸好杭州的勒克德浑现在被浙东明军所牵制,暂时没有挺进松江的可能。

    “城墙无须筑高,但要加宽加厚,并且在四个城门处增修突出的棱台,以便放置守城的火炮。具体的筑法,崇明高氏工坊会派来专业的工匠指导。侯先生到时只要负责调遣民力。”

    侯岐曾是个谨慎的人,他没有拍胸脯对高旭大包大揽,道:“城内城外皆是各地村镇闻捷赶来的乡民,只要督帅一声令下,修筑城池所需的民力,十万可得。只是嘉定已次被二次屠城,这次光复之后,要不让乡亲们有后顾之忧,请督帅留下重兵驻守,以保嘉定一地的安危。”

    高旭点点头,道:“嘉定存亡,关系江南光复大业,侯先生放心,本帅必派重兵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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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月色当空。在东门城楼上,徐玉扬与鲁无巧俩人悠闲地一个吃着大闸蟹,一个嚼着绍兴特别茴香豆。

    铁一镇入城之后,城内的残敌由罗子牛部肃清,城外的则由项真达部清剿,至于徐玉扬的疯子营则是驻守东门休整。而鲁无巧的辎重营则是整理从清军手中夺取的兵甲器械以及钱粮之类的战利品。

    按理来说,鲁无巧除了偶尔兼职一下狗头军师的职责之外,还是掌管铁一镇后勤钱粮的内当家。如今嘉定刚破,事务繁琐,他是万万没有时间来与徐玉扬小斟一杯绍兴老酒的。

    徐玉扬就有这个疑问。

    徐玉扬能闲是有道理的。铁一镇的细务上有绍兴师爷鲁无巧,军略上现在有高旭坐镇,身为铁一镇的提督,他只管领着疯子营冲锋陷阵就行了。

    “老狗才,你咋的能与我一样闲?”

    徐玉扬扯下一条蟹腿,一边吃,一边随意地问着。以鲁无巧今日辎重营一营统领的地位,而且又掌管着铁一镇的军需分配,敢叫鲁无巧外号的人不多,徐玉扬是其中的一个。

    “嘿嘿,”鲁无巧胸有成竹地笑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妙计个屁。”徐玉扬笑骂道:“你还不是做甩手掌柜,把杂务都扔给那个金山小子。”

    徐玉扬口中的金山小子,就是金山卫参将侯继祖的二儿子侯世荫。这个侯世荫出身将门世家,管理帐簿文书,军营细务,有条有理,可算是让鲁无巧拾到宝了。正因为有侯世荫的帮衬,把握住大方向的鲁无巧难得在忙里偷闲,尝尝甩手掌柜的滋味。

    徐玉扬道:“那个侯小子是个人才,你可别埋没了他。”

    鲁无巧只是嘿嘿地笑。

    徐玉扬突然长叹了一下,神情之间颇觉得无趣之极。

    鲁无巧笑问:“提督何故长叹?”

    徐玉扬道:“昨日的黄渡之战,凭着的是天时之利,觉得有点胜之不武;今日收复嘉定,凭着的是兵力十倍于敌,也觉得有点胜之不武。总觉得从浦东开始,咱们铁一镇的拳头都击在棉花上,不爽,特别不爽,不知啥时候能痛痛快快干一仗!”

    经过常熟之战后,徐玉扬身受重伤,伤好之后,身体也不复当初的勇猛,所以,好战的性子收敛了不少,但他骨子里的豪迈却丝毫不下当初。

    “大哥想要痛快,总有你痛快的时候。”

    当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城楼的台阶下传来时,俩人一起转过头去,只见高旭一边走上城楼,一边笑着对徐玉扬道:“江南有豫亲王多铎,三个贝勒博洛、尼堪、勒克德浑将近二万的满清铁骑,有数十万卖身投鞑的原南明官军,现在只不过是个开始,大哥得多一点耐心。”

    敌强我弱的形势,大家都是知道的。徐玉扬见高旭来了,便朝他扔只大闸蟹过来,笑道:“这只最肥,特在给你留着的。”

    高旭一边接过徐玉扬扔来的大闸蟹,一边向起身致意的鲁无巧点点头,又道:“大哥说起胜之不武,以我看来,这个感觉要不得。要是不是你平时往死里打磨铁一镇,磨出了军纪与秩序,在浓雾之中,视野只有十步的战场上,队列这才一丝不乱,行进之间步步为营,要是与绿营军一样乱成无头的苍蝇,哪里能取得黄渡大捷?至于嘉定的光复,要不是当初大哥血战常熟,创下疯子营的赫赫威名,杀得那土国宝闻风丧胆,今日他怎么会一触即溃?”

    徐玉扬听罢,只是呵呵地笑。

    鲁无巧接过嘴,笑道:“督帅说得在理,当浮一大白。”

    高旭道:“今晚在嘉定休息一夜,明日大军开向吴淞,与旭卫镇一起收拾那贝勒尼堪去。”

    徐玉扬听了,不由得搓搓手,神情间颇为兴奋,道:“田雄也好,土国宝也好,只是虾米,那尼堪才是条鱼。”

    鲁无巧点头道:“那尼堪有二千满清兵,一千蒙古兵,要是歼灭其部,这个损失足够让满清喝一壶了。”

    高旭点点头道:“对,满清铁骑总共撑死也才十万,正是凭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来支配、威摄数十万南明依附军的。只要我们给满清一次真正的败仗,只要折了三五千满清兵,那满人无敌的神话就不攻自攻。所以,只要我们消灭了尼堪部,满清的虚弱就会暴露在天下人的眼中。”

    徐玉扬拍案道:“没错,我们死得起人,满人人少,却是死他娘的不起。当初七月初老子从江阴拉扯了二万人马,在常熟与那满将拜音图部、汉旗军佟图赖部以及绿营军土国宝部三支人马死磕,最终二万人马十存其一,老子也差点交待在常熟城下,但是二个月后,咱们铁一镇卷土重来,又有二万人马。这次老子就是打算与那尼堪拼个玉石俱焚的!就像取义所说的,一寸江山一寸血,十万百姓十万兵!江南有千万义民,怎么着也要把那满清鞑子拖垮了事!”

    三个正在畅谈间,却见夏完淳从台阶下快步上来,来到高旭的身边,递过来一份探报。

    高旭看罢,道:“我们有客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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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应付清军的夜袭,高旭当即在城内布置了伏兵,整座嘉定城外松内紧,特别在北门一段城墙倒塌的缺口处,撤去了所有的岗哨守兵。

    万事俱备之后,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然而,当高旭等到黎明之前,清军还没来夜袭。

    就在众人疑惑的时候,却听到嘉定南门外三里处的河塘上,传来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

    清军偷袭的目标不是嘉定城内,而是城外河道上的船队,那里停泊着巾帼营赵明月部的旗舰“明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