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谁?”

    高旭把自己割下的辫子放在酸菜的脚下,与他割下的并列一处,以表示对他的敬意。然后把腰刀朝地上一插,环视着周围近千的辎兵以及最为近前的楚胖子和薛一刀,缓缓地问道。

    楚胖子眼睁睁地看着高旭割下自己的辫子,他想上前阻拦却被高旭那被酸菜以死相激的气势唬住了。看到高旭的目光扫到自己,连忙向人群中钻。看着这个贪生怕死的胖子,高旭心底叹了一口气,这个死胖子真是扶不墙的烂泥。高旭的目光扫在哪里,本是团团圈着的人群哪里的就“哗”的一声往后退倒一大片。

    高旭有点恨铁不成钢,突然暴喝道:“这里有近千男人中,死了一个汉人,难道活着也只有我一个?!”高旭的暴喝骇得众人心头一跳,胖子开溜的脚步一顿,不由回头看了高旭一眼,只见高旭的视线如刀一般劈着自己。胖子只觉自己的双脚似乎被高旭的两道目光缚住一般,自从撞破头之后的七天来,这高千总整日沉言寡语,但积威日重,胖子心底起不了反抗的心思,只是喃喃解释道:“我娘子刚回了常熟福山娘家好几天了,我得去看看她。听听她的注意。”

    高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上前狠揍胖子一顿的冲动。他知道这个胖子的妻家海商出身,颇有财势,胖子能谋得把总的职位,都是他的那个河东狮吼打点的。对胖子高旭已是死了心,转头看着另一个把总薛一刀薛把总。如果这个薛一刀不支持自己,那自己可真是光杆司令了,而且还有被这些属下反制的危险。

    经过多日的观察,高旭现这近千人的辎重营中分为两个派系,基本上是两个把总各领一派。以楚胖子为的大都是常州城的本地人,混混地痞之类,混吃等死的那种人,正如以前的高千总一般,真是有什么样的头,就有什么的兵。这些本地人占辎兵的七成,但要以战力而论,这七成*人马还不如余下的那三成,也就是以薛一刀为的三百多北方人。当时常州宗知府把薛一刀这些北方人招入辎重营,也看重的是他们能够胜任护卫辎重的战力。

    据说薛一刀出身关宁铁骑,虽然不知真假,但他左脸那道从额头越过左眼直达下巴的深长刀疤很是吓人,这条刀疤不仅让他成为独眼,也让他整个人的气息上增加了几分狞狰和阴狠。这七天里,高旭虽然想着法子与他套交情,但这个薛一刀真的如胖子所说,整个人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不近人情。对于高旭的刻意讨好根本不屑一顾。

    本是团团围在酸菜身旁看热闹的以楚胖子为的常州本地混痞们,在高旭的审视下一哄而散,而一直站在外圈的以薛一刀为的北方人却成了圈内人。这薛一刀会支持自己么?

    高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靠在辎车轮子上的酸菜的斜歪了的身子扶正,然后踏着车轮跳上了辎车。站在辎车之上,斜阳把高旭的身形也拉得长长的,正如当初立着的酸菜那般。

    高旭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下面近千辎兵,大都分的辎兵躲避着高旭的目光,就算不小心与高旭对视了,也带着畏缩。平日与高旭最为交好的楚胖子,在高旭的逼视下,他那低垂的脑袋狠不得塞进自己的裤档里。而那些北方人虽然不躲避高旭的目光,但他们的眼里却尽是带着一种无所谓然的麻木不仁。

    只是那薛一刀的神色里带着一丝迟疑和思索。高旭心底倏起升腾起一丝希望。这些北方人大都家破人亡,心底都压抑着一份忿恨和血性。自己该如何把他们心底的那份忿恨和血性释放出来?

    七天,高旭自回到分崩离析的大明天下已七天。在这七天里,每日早晨,高旭面对着铜镜看着自己金钱鼠尾式的形自惭形秽不已,想着将来满清得天下后对华厦文明的禁锢,想着三百年后这辫子寓示的愚味和积弱,以至于想挥刀割辫,但理智又阻止了他,告诉自己不要冲动,这辫子总有一天会割下,但不是初来驾到双眼一抹黑的现在。高旭谨言慎行,多看少说,一个人先要适应环境,才可能改变环境。

    当高旭得到新上任的常州宗知府之令,押送着常州府着搜集的大批钱粮送向镇压江阴义民的清军时,一路上,高旭就没有平静过。如果把这批钱粮交给清军,高旭是无法饶恕自己的。就算厓山之后无中国,但高旭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阎吏之后无汉人。每当想起阎应元那句震撼人心的最激动人心的历史名言:八十日带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这阎吏的绝命诗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高旭的心。

    江阴,这个热血之地留存着大明最后的尊严,沸腾着汉人最后一缕血性,自己绝不能冷眼旁观,更不能成为满清的帮凶。

    高旭抬头起,望着斜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道:“二百七十多年前,蒙古人入侵中原,把天下人分为四等,而汉人是最低等的。大家知道看看拉着辎车的驴子,在那时,汉人的身价等同驴子。蒙古人杀一个汉人,有钱的顶多赔偿一头驴子,没钱的就什么都不用赔。如今像蒙古人一样的异族——满清人又入侵我们的土地,残杀我们的妻少,他们会把我们这些汉人当作什么?你们应该听过满清人残酷的跑马圈地和投充,他们不会把我们当成驴子,他们会把我们当成连驴子也不如的奴隶。”

    “我们得扪心自问,我们的身价该值多少?即使在蒙元时期,我们汉人虽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还能保持着冠汉服,但是满清人却要我们剃易服,像只猴子像个小丑一般活着。想想吧,满清刚刚入主中原,我们就连想留住冠的自主都没有,一旦让满清坐稳了天下,我们到时候能剩下些什么?!到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剩了!我们汉人自诩以孝为大,但是正如酸菜所言,我们死后有何有脸面着一只鼠尾辫子面对我们的祖宗!”

    高旭停下了激昂的嘶喊,他看着了楚胖子那些常州混混们的羞愧和自责,看着了薛一刀这些家破人亡的北方人眼眶里升腾起的仇恨和血性。

    高旭又道:“同样在二百七十多年前,明太祖出身贫寒,雄才大志,带领天下汉民把蒙古人赶到了关外,还了我们汉人的一个朗朗乾坤。而在二百七十多年后的现在,我们怎么能又眼睁睁的看着异族满清夺走我们的江山。或许你们会想,这个江山是朱家的,明亡清兴不过是换代而已,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满清人不过十几万人,他们要坐在我们数千万汉人的头上,就好像坐在火山口上,他们会以最毒辣的手段压制我们,他们会禁锢我们的思想,把天下汉人变得一具具行尸走肉,只有这样,他们才安枕无忧。我们汉人不是亡国,而是亡了整个天下。”

    “你们或许害怕清兵势大,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清兵入关不是因为清兵强大,而是因为朝廷的积弱、腐朽和党争,最坚固的城池总是被内部攻破的。居高位者勇于内争,而却于外敌。如果不是朝廷**无能,如果不是被李闯攻破京城,如果不是吴三桂洞开山海关,清兵怎么能长驱直入,满清小皇帝怎么能能不费吹灰之力坐了紫城的宝座?再看看咱们的大明弘光朝廷坐拥江南半壁江山,除了史大人屈指可数的几个忠臣,包括我们,人人皆是醉生梦死之辈,清兵一到,都降了。在后蜀时就有个花蕊夫人骂道: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人是男儿。可如今江南数十万明军齐解甲,这个天下还有男儿么?”

    “想想我们唐汉时期的荣耀,想想西汉名将陈汤那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迈。东虏鞑子已经占了我们的京城,霸占了我们的妻儿,剥夺了我们的衣冠,他们不再肆虐在关外,他们已近在眼前!我想问你们——我们这般苟且偷生,是活得比驴子高贵,还是比猪狗聪明?我们倒底还是不是一个男人!到底还是不是一个汉人!!”

    近千辎兵静静地立着,在高旭的慷慨激昂之下,那些常州地头的混混们没有像刚才那般躲避高旭的视线了,迎着高旭坚定的目光,每个人的胸膛起伏着,喘息着,在爆的前沿中沉默着。胖子也是抬起了头,高旭的话虽然声声入耳,但他却是没有看着高旭,而是学着高旭仰望着西沉的斜阳,脸上那轻浮与畏缩的神色却是没有了。

    高旭最为期望的刀瞎子薛一刀却是低着头在想着什么,站在他周围的一群北方人虽然被高旭激得满腔热血,但他们素来以薛一刀为,都在等薛一刀的决定。这些北方人的目光时而看看站在辎车俯视而下的高旭,时而看看低头深思的薛一刀,神情之间似乎迫不及待。

    不管如何,高旭的话声落下,现场死一般的沉默。

    不在沉默中爆,就在沉默中死亡。这句话就是现时最恰当的描述。

    高旭等待着。

    但高旭等到的却是一句让他抓狂的叫喊:“我不是男人!”

    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角落中倏在响起,在沉默的斜阳之下,狭谷之中分外刺耳。正当一些被高旭鼓动得热血沸腾的辎兵们齐齐地望向出声音的角落,个个怒目相向,心中暗想怎么有这种不要脸的人,真是太无耻了。而高旭只觉得双脚软,几乎差点从辎车上跌下来。自己的一番苦口婆心,换来的却是这种境地。他的心底不由泛起一丝苦涩。

    当众人看着数人从角落处向高旭站立的辎车方向挤来,领头的正是刚刚宣布自己不是男人的无耻家伙,正当人们要愤怒得几乎要拳脚相向的时候,但看清对方的脸,却是一片愕然地避开两旁,竟是让对方径直走到高旭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