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喜颜中

    “这却也是。”甘棠听得怔忪了半晌,脸上微微浮现出些许笑意来:“先苦后甜,总是对着的。咱们奶奶当初被那碧痕姨娘压得如何?今日又是如何?只怕这会子那碧痕姨娘若是泉下有知,未尝不会恨得牙痒痒——咱们家的大公子二姑娘可都是一门心思向着奶奶了。”

    “那也是夫人待得他们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凡有些良知的,哪里会冷热都不知道?要我说,碧痕姨娘也当知足了的,当初她是怎么对待大姑娘的?奶奶又是如何对待大公子二姑娘的?这大房奶奶能这般,可是百里也无一的。”素馨说起这个,也是十分佩服孟氏心胸宽阔:“若大公子娶的新奶奶能有奶奶这般的心性,锦葵那丫头还愁什么?”

    “那也是极难得的。我们也做不得这个主儿。”甘棠想了想,还是道:“说来那碧痕姨娘你许是不大清楚,当初那般嚣张跋扈,又苛待二姑娘,最是个心黑手辣的,也是因为这些,到底失了宠爱。若是锦葵记着这个,日后多避让,少是非,许是好些。”说到这里,她又是沉默下来。

    “若说这个,锦葵那丫头不是做得极好的?”素馨笑了笑,露出些称许的神色:“她手臂上的守宫砂都还留着呢,最是个谨慎小心不敢擅自往前一步的人。你稍稍提点一番,说说这些事,也就全了姐妹情分一场了。日后的前程,各自有各自的路,谁能管着谁经疼?不是有句话儿,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么”

    甘棠沉默了半晌,也是点头。两人说了这半晌子的话,外头便又小丫鬟低声道:“甘棠姐姐,奶奶要热汤呢。”话音柔软细微,若非已是半掀起帘子说的,只怕两人都是听不清楚。

    “奶奶那边有事儿,你且过去伺候,旁的事儿明日再说也不迟。”素馨听得这话,忙推了甘棠一把,让她赶过去做事儿先。甘棠也是点了点头,说了两句话,便打起帘子出去了。剩下的素馨呆在那里想了半日,忽而嘴角露出个笑容,从边上的针线篮子里取出针线活儿,映着灯光慢慢地做起针线活计来。

    而那一边,甘棠使人将厨下备着的热汤取来,亲自倒入浴盆之中,方禀告一声自个退下去——这个时候的孟氏总不让人伺候的。待得小半个时辰后,她又领着丫鬟将那小房间收缀一番。孟氏唤她进去说了两句话,便打发她下去睡了。

    此后,一夜无话。

    第二日,甘棠瞅着孟氏睡了去,稍稍得空,便与一侧的小丫鬟道:“奶奶若是使唤我,便说我去园子里逛去了,等会儿便回来。”那小丫鬟应了一声,她便自去尚宁的屋子里唤了锦葵出来。

    “姐姐今儿得空,倒是想到妹妹了。”锦葵穿着半旧不新的蜜合色掐芽马甲,玉红色衫子,系着白绫裙,眉眼宛然,生生透出一股子柔婉可人的秀美:“快且到我那屋子里坐坐,正正好,我得了些许好茶叶,烹一碗与姐姐尝一尝。”

    “茶叶倒也罢了,日后得空再尝味道也无妨。只有一件事,可得与你说一声。”甘棠拉着锦葵走到一处角落,瞧着周围旷朗,四下无人,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奶奶要与大公子订亲了,有个张家的姑娘颇得看重,若是都无碍,只怕也就是这些日子的功夫了。到底,大姑娘二姑娘已是订了亲,多半也就这一年半载的功夫,就是要出嫁的。”

    锦葵听得这话,脸色微微发白,目光也有些黯淡下来,只是对着甘棠,她到底还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垂眼低低道:“这也是好事儿,成家立业的,成了家方能立业,这与大公子也是好事儿。”

    “谁与你说这个去。傻丫头,你可得要为自己筹算筹算,日后该是如何处身立足。”甘棠看得着锦葵如斯神色,也是有些感叹,只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低声道:“旁的我也不多说,你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多想想那几位姨娘,特别是那位碧痕姨娘的事儿。旁的什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自是清楚的。”

    听得甘棠这么说,锦葵神色稍稍好了些,只垂着眼握住甘棠的手,低声道:“多谢姐姐一番好意,特特过来提点我,这些话,我都会记在心底的。日后言谈行止,断然不敢有放肆的。”她并非是没有心肝,没个脑子的人,对于甘棠的好意自然是明白的。而她自己,对于这些意思,也是深有了解,预备去做的。

    否则,她跟着大公子尚宁这么些年,若是想做些狐媚的事儿,或是掐着时间趁机怀上孩子等等,也不是难事。可她想着大公子生母碧痕姨娘当初的种种事,总是在心底告诫自己,要记得自己的身份,要能忍得住,日后方能有个好日子。奶奶当初多么难,现在又是如何?自己以后怎么样也是不敢比奶奶的,但行事说谈不出纰漏,事事不逾越,想来日后也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也是存了这样的念头,此时她方能听得进甘棠的话,不但不以为许,反倒是郑重谢了甘棠:“说来姐姐与我相处的日子也不算久,如此有心特特过来提点,真真让我受之有愧。”

    “这有什么。到底是相识一场,总还是盼着日后都是好过的。”甘棠叹了一口气,看着这锦葵颇有几分筹划算计在里头,也没有什么争宠夺势的心思,当下在略略放心之余,少不得为自己以后有些迷茫——这锦葵日后如何不提,总归有个奔头了,自己年岁渐长,却不知道该是落到哪里去。

    这世间,果真是欢愉少,忧愁多……

    她在暗地里想着,脸色略略露出几分忧愁来,锦葵见着了,虽说不大清楚她心里头如何想,但也忙笑着凑上来说些旁的笑话儿闲事来。如此这般一番,甘棠也是回过神来,与之谈了半晌,就是笑着告辞而去:“得空说了半晌子话,也是尽够了,奶奶那里想来就要有事儿了,我得过去瞧一瞧,免得奶奶使人过来,又是一场事儿。”

    锦葵见着说及孟氏,自是不敢多留,当即便笑着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多留了,姐姐日后得空再过来顽吧。”甘棠应了一声,便起身离去了。独留下那锦葵,站在那里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扶苏之处,仍有几分出神,还是另外的一个小丫头有事儿叫唤,才是让她回过神来,自转身应承一句,回去处置不提。

    这边府里头的大小丫鬟并婆子仆妇将这事儿传开来,那边孟氏则寻了个空子,留下徐尚宁,与他细细说了这一番事:“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原是耽搁不得的。这些年因着战事,总不好与你寻人家,只得一日迟一日的推着。眼下战事已歇,你这事儿也该筹备了。这些天,好些夫人奶奶们过来,也曾提过好些姑娘,我斟酌不定了好些日子,昨儿却是瞧着一个张家的姑娘不错。”

    “此等事情,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看中的,必定不错。”徐尚宁早没了先前那等暴躁的性子,说起话来也是礼貌周全:“只要父亲也应允,再无不妥之处。”

    “虽说如此,但夫妻之事,不说百年,也得数十年相处的。自然你也要选个喜欢的,方能作数的。不过,这番还没打听仔细,竟也不好让你们见一面的,我想着,自己这里好生使人打听,也与你说一句,让你自己寻去听一听那家姑娘的事儿,心里有个准数。到底,这相处一辈子的还是你们自己,我这里喜欢不喜欢,还是次要的,你自己称心如意,方是一桩好姻缘。”

    “这……”徐尚宁有些迟疑,按照道理来说,孟氏这么一番说话,着实有些不合规矩,但他自己听的这些话,却也有些心动——旁的倒也罢了,只若是得个贤惠大度的妻子,锦葵那丫头也能过得好些。因着这番想法,他便有些迟疑了。

    孟氏见着他如此,倒也没多想,只当他这会子也是对于未来妻室有些想头,便笑着道:“你也不必推了,这说来有些不合规矩礼数,但你也不是那等轻浮浪荡子弟,自然会做得妥当,不会损了人家姑娘的闺誉。与你说一声,原也没什么,只为着日后自在些罢了。譬如,我是素来喜欢鹅蛋脸儿修眉凤眼,身量圆润些的姑娘,你却喜欢那粉面桃腮,柳眉杏眼,身量窈窕的姑娘。这为着是你娶妻,自然要取后一种的。这种容貌性子,言谈家世,都是不同的,你都得经心打听清楚,若是不喜欢,再择旁的人家也不迟。”

    “如此,自当听母亲您的话。”徐尚宁听得这么一番话,再也没有推辞,只应承下来,心中暗暗有些松快——若是如此,择个大度贤惠的姑娘,许是容易许多了。

    微微一笑,孟氏从一侧取出一张帖子,递与徐尚宁道:“这便是那家姑娘的帖子,她姓张名颖玉,金陵人氏,自其曾祖父始便是科考而出的文臣,历代颇有文名清风,其父为现今朝中吏部的四品官儿。旁的什么,也都尽数在上面了,你且收好记下,不要带出屋子里去。”

    徐尚宁自是应承。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孟氏便打发他回去歇息,自己则揉了揉眉头,令甘棠与她捶腰,一面则半合着眼问道:“今儿两个哥儿如何?怎么不见过来吵闹?”

    “奶奶忘了,从今日起,两位小公子便是要启蒙了。”甘棠用美人缒慢慢锤着孟氏的腰,眉眼舒展,唇角亦是带着笑意:“方才已是让小丫鬟过去送茶点,听着回话,两位小公子都是颇为用心,又是聪敏得很,不消多久便是记了不少字。”

    “这是自然。”孟氏听得微微一笑,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来:“打小便是与他们读书认字的,那三字经百家姓也都会读了。不说相公,就是敏儿那丫头,备下的那些甚么识字卡片,小玩具,小故事的,又是新奇,又是有意趣,冲着那些东西,他们自然也就认得些字了。说来早两年就该与他们两个启蒙的,还是敏儿那丫头硬是拦着,说是这么顽两年,也比学的差不得哪里去。加之那时候事儿多,方耽搁到现在。眼下瞅着,竟还是应了她的话,这般更好些。”

    “姑娘素来聪敏,虽说有些话说得与常理不大合,但也是自有一番道理的。”甘棠笑了笑,自是拿着话奉承孟氏:“奴婢虽说不出府门,但在奶奶这里也学了些眉高眼低,见识过好些姑娘家,却也没见着咱们家姑娘这般的有心思的。”

    作为母亲,孟氏听得这些,自是得意的,只是口中却是道:“这话说得过了,敏儿那丫头虽说好,却是个有些左性的,有些事儿看得太透,又犟着要做到底,这性子,可得要改一改。我瞧着,这上面还比不得繁君——那可真真是有心又有眼,行事说谈,大方展眼,又极圆融通润的。”

    “姑娘这不是指着奶奶做靠山,方有些小孩儿性子,真若是遇到事儿,比着谁也是不差的。”甘棠依旧拿话奉承孟氏,她在孟氏身边呆着久了,自然知道什么地方才是孟氏的痒处,说出来的话都是极让孟氏称心的。

    “这也是,那点小性子,日后自是会慢慢圆润过来的。”孟氏想着敏君今日已是起身到了苏娴那里,可见有些事儿都是明白的,只是一时半会儿有些过不去罢了:“想来,我也不必操那个心了。日后啊,她自个成家,有了孩子,哪里还会有那等心思。”

    说到这里,孟氏眉眼渐渐舒展开来,吃了两口茶,唇角便慢慢地勾起一丝柔软欢喜的弧度,只觉得满心欢喜,仿佛日后再无什么过不去的难关,只这么慢慢的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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