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穆小柔就带着江城坐上开往乡下的公交车。公交车有点破旧,时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个风烛残年大限将至的老人。不过所幸的是,道路尚算平坦,因而一路走来虽说不上享受,还不至于说是折磨。

    穆小柔娇生惯养许多年,虽然主观上没这许多娇气,身体却娇贵得很,坐不惯这粗鲁的车,从车上下来时脸色黄得跟土一样,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这条路可总算是有人修了,想当年我来的时候被颠得七荤八素差点连娘都不认得。”

    “现在也好不了多少。”话刚落下便惹来她一记幽怨的眼神,他抿唇而笑。

    这几天她一直神神秘秘的,他由得她捣鼓,她让他到哪里他就听话的跟着去,她不解释他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与疑惑,反正她总会告诉他的。她可谓是千辛万苦才终于把他带到这破落的乡下,他知道总归是有渊源的,他在等她开口。

    远方的村庄被环绕在朦朦胧胧的雾障中,白茫茫的一片,金色的太阳正从云层里钻出来,千丝万缕的阳光倾泻而下,映在重重叠叠的迷雾上,使村庄上高高低低的房屋轮廓依稀可辨。

    深秋的清晨,连撩起额边一缕发丝的微风都夹杂着丝丝入骨的寒意,穆小柔就站在村口一间破旧的柴房前,一边跺着脚一边往手上呵着热气,不停地搓着双手。江城移了移位置站到她的侧面替她挡住了风口,把她的一只手插进风衣的袋子里,然后执过她的另一只手,一边呵着热气一边帮她揉搓着。

    她笑了笑,说:“嗳,承你所赐,我当了一回偶像剧的女主角,享受了女主角才会有的待遇啊。”

    他抬眼瞥了瞥她,说:“你要愿意,我让你当一辈子的女主角。”

    “我才不要!”见他怪异地看她一眼,她解释到,“女主角都是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和男主角修成正果,幸运一点的只需要斗小三斗公婆,惨一点的呢最后不是死了就是残了,你说当女主角有什么好的?”

    他哭笑不得,安慰她说:“做我的女主角不需要遭这么多罪。”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哼,眼珠转了转,道:“不过你穿风衣的样子真是帅到惨绝人寰,时装模特儿看到你都得自惭形秽。”

    别人家的奉承就算了,就像一阵穿堂风,吹过了就算,不过她的奉承在他听来说不出的受用,果然人心都是长偏的。

    这时几个穿着小号校服的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往这边走过来,她双眼放光,说:“终于让我等到了!”

    他们俩相貌端正,打扮得人模人样的,怎么着也跟贼眉鼠眼搭不上边儿,不过两个陌生面孔的大活人人一大早地出现在人烟稀少的村口,衣着风格又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确实形色可疑,因而几个小朋友经过他们身边时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好几次想转头看他们又不太敢,只得用那双骨碌碌的眼睛试探地环视四周,那小模样儿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直到小朋友们踏着凌乱的脚步落荒而逃,穆小柔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后的沾沾自喜。笑够以后,她不由分说地扯着他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几个小朋友后面,惹得人家小孩子频频回首,巴掌大的脸蛋上惊恐的表情一览无遗,她还饶有兴致地朝人家做鬼脸,吓得人家撒腿就跑。

    好在他们已经走到了大路上,路上的学生三五成群,走了一群,还有许多许多群,他们跟在后面走就是。

    江城这下总算是回过味来了,扯了扯她的手臂,没好气道:“敢情你是想到学校去,自己不认得路所以一大早跑这儿蹲点好跟踪小学生走是吧?”

    “江城哥哥,你好聪明哦,我好崇拜你哦!”她嗲声嗲气道,还没说完自己先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江城的脸色就更不用说了,比吃了臭豆腐还要臭上三分。

    他们踏着田间小路到达学校时,太阳已经完全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学校的大门并没有人把守,他们轻易地进去了。进入学校以后,穆小柔轻车熟路地领着他四处转悠,对这里很是熟悉。

    学校只有简单的两幢楼房作教室用,一间平房作厨房和公共浴室用。她指了指那狭小漆黑的浴室,说:“当年我还在里面洗过澡呢。”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回忆了半晌,说:“我记得有一年暑假子皓到过一所乡下的小学做了一段时间的临时支教。”

    “嗯。”她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是大一的暑假那年学校社团组织的活动,我觉得好玩就跟着来了,他们负责辅导小朋友,我负责后勤。”

    江城的脸色变了几变。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亲密无间,但他们几乎从来不谈江子皓。江子皓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一道无形的阻碍,不是不提他就不存在的,但是在做好足够的准备之前,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他。现在她千里迢迢地把他带到这里来,苦心孤诣地把他带到江子皓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一时猜不准她的用意。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她指了指较矮的一幢楼,只有四层,楼房外层的瓷砖已经开始剥落,一道足足十厘米的裂缝蜿蜒在二楼的走廊上,颇为触目惊心。

    “那道裂缝越来越大了,以前还挺窄来着。”她收回了目光,“那时晚上我们就在那道裂缝正对着的那两两间教室里打地铺,男生女生各一间。这里没有电视之类的东西,晚饭过后我们就在操场的大草地上看星星,聊天,玩游戏。”

    她带他到操场的草地,操场跟从前几乎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沙地的跑道变成了塑胶跑道。

    “操场上没有灯,到了晚上就乌黑黑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怕黑,他们知道了就经常吓唬我。本来他们是没有恶意的,只怪我太不争气,有一回生生被吓哭了,那天子皓发了好大的火,把几个同学狠狠地骂了一顿,连我都被吓到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因为我想告诉你,我和子皓在一起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那时候我只觉得世界上没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我很想很想跟他白头到老,这一点请你不要怀疑,是真的。”她直视着他的眼,双眸平静无波,却带着某种果决与诚挚。

    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你一次又一次地退让着他的原则,一次又一次毫无怨言地妥协,甚至为了你不惜一次又一次地作出改变,你怎么能不爱他呢?

    穆小柔对江子皓的感情很复杂。那个时候她对江城的了解很少,接触更是少得可怜,她对他的印象更多的是来自江子皓的只言片语。她对江城是崇拜,附带一点怜惜与心疼,而她对江子皓是实打实的喜欢,以及感激。

    她分不清这些情感与爱情的区别,她只知道,她与江子皓有着许许多多的过去,却永远走不到未来,而她与江城的未来有着数不清的可能,却惶恐他放不下过去。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哥哥。”她柔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子皓他,就是我的过去。我原本以为只要我们放下过去,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但是我现在终于懂得,其实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本就不是简单地连接在一起的关系,它们相互交错,相互重叠,密不可分,组成了一个人一生中的全部历史,如果我们否定了其中的一部分经历,就是否定了我们自己。”

    “而我的去过决定了我们的路注定走不远,对子皓,你是一个好哥哥,你放不下,我亏欠了他的,同样也放不下,所以,算了吧。”

    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的眼眶还是忍不住发酸,涩涩的,涩到了心里。这个地方留下了她生命中最快乐最甜蜜的一段回忆,那时候她只是一个恋爱中的小女生,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就是脸上又新长了几颗痘痘。而现在,她要在这里了断她的爱情,埋葬她仅存的希望。

    其实她带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告诉他,她放不下过去。她只是需要一个没有江斯谣的地方,好让她作出抉择,选择究竟是成全江斯谣,或者两败俱伤。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最后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记忆中最快乐的一个地方。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他的脸上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眼底的失望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她的脚尖。

    他没有等她,一个人离开了学校,坐上了回省城的车,退掉了酒店的房间,一声不响地走了。

    穆小柔从学校一路走到公交站,一路走一路默默地流着泪,怎么都停不下来。清晨的时候他们还有说有笑的,才几个钟头过去,她的世界已经换了一片天。

    是她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别人。

    回来后她找到江斯谣。江斯谣看到她黯然失色的双瞳,立刻就明白了,冽嘴一笑,道:“看来你是想通了。”

    “只要你不告诉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穆小柔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茶杯,木然说到。

    她狼狈的样子终于令江斯谣感到了一丝丝的满意,傲然道:“不说也不是不可以,关键要看你怎么表现了。”

    “你想怎样。”似是问她,更像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不要出现在他面前,还有,让许云歌离宋颜回远一点。”

    “宋颜回的事,我帮不了你。”

    江斯谣冷笑一声,不再答理她,施施然地转身走人。

    穆小柔感觉魂魄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

    但凡有一丝的胜算,她都会孤注一掷地赌上一局。可惜,没有,这是一条死路。

    江城指责她不信任他,不是,她不是不信他,她只是太自私了,自私地想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想留给他一个优雅一点点的转身,她不想在他面前跌得太狼狈。她害怕,再跌倒一次,就再也没法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