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宁坚持要把穆小柔接到美利坚帝国去治疗,穆小柔懒得跟她废话,干脆利落地撂下一句话:“你要是把我当女儿就回来看我一眼,顺便也让我看一眼,以后说不定想看也看不见了。当然,如果您实在忙,也不必勉强,就这样,拜拜!”

    穆小柔心里是有气的,许秋宁在国外生活了那么久,早就被同化了,用个筷子别扭得跟什么似的,说个家乡话还能咬舌头,她就满心地以为国外的医疗条件毋庸置疑是比国内好的了,就自作主张地想像上一次那样,以治疗之名放她漂洋过海地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无依无靠。她不知道,比疾病更可怕的是那种无助的惶然,穆小柔是宁可死在家人身边,也不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不过,被许秋宁这么一刺激,穆小柔倒是想起千里之外的外公外婆。虽然许秋宁委实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母亲,但那对慈祥的老人,对她是千娇百宠,好得没有话说的。

    她这次的手术,风险并不大,但是上了手术台,具体谁也说不准,更重要的是,一旦手术失败,她是真的可能再无法听无法看了。在此之前,她想去看看那对老人,那对日渐衰弱的老人。

    白怡陪她去给老人买礼物。穆小柔的心里胀胀的,酸酸的,就像是要去诀别似的,看见什么都想给他们买,好像这一次不买下来,下次就没有机会了。

    从购物中心出来时,她们突然想起,刚刚付款之后,东西忘了拿。买的东西太多,手忙脚乱地就忘了。白怡回头去拿东西,穆小柔就坐在广场的长椅等她。

    这几日,穆小柔休息得都不太好。一来,是心事重,扰得她心烦意乱。二来,是她的耳朵常常有奇奇怪怪的声音,嗡嗡地响,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那种从大脑深处传来的噪音令她心浮气躁,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睡眠不好,白天里,一静下来,她的精神便开始恍惚游离,坐在长椅上,没几分钟,她的意识又开始飘忽起来。

    江城见到的穆小柔就是这样,眼神空洞,没有焦距,表情迷茫而忧伤,像个迷路的孩子。她穿着简单的t恤加牛仔裤,绑着一个丸子头,双手撑在大腿两侧,整个人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团,看得他的心也紧紧地缩成一团,疼痛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穆小柔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她应该是很快乐的才对啊。她的笑容,就像花儿一般灿烂,像阳光一样温暖,绚丽夺目,能点亮整个星球。她那一双眼睛,如同辽阔苍穹下闪烁着的星辰,那么美丽,那么璀璨,那么纯粹。然而,她怎么可以露出这么脆弱的神情,让那绚烂的笑容找不到落脚点,让那双明若流星的眼睛失去光泽?

    他只看了一眼,立刻别开了视线。犹豫了三秒,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他握紧了拳头,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他要离开。最后,另一只脚终究是迈不开。

    他走到她的身边,她尚且浑然未觉。

    “穆小柔。”他沉着嗓子叫她。

    没有反应。

    “穆小柔。”再叫。

    依然沉默。

    不禁皱起了眉头,踌躇半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却受了惊似地往旁边一躲,抬头,眼眸中有水波在流转,就是没有焦距。良久,她眨了眨眼睛,才认出眼前的人,丝毫不掩饰地讶异。

    “江……江城?”她喃喃道,“你怎么在这里?”

    “该我问你才是,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怪异,总觉得她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具体哪里出了问题,他又说不上来。

    “等人啊。”她习惯性地笑了笑,“坐得腿都软了,你能陪我走走吗?”担心他拒绝,马上又强调,“一会儿就好,很快。”

    也许是她话中祈求的意味太过明显,他没有拒绝她。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就权当他默认了,心情愉悦地站起来,当先一步地往前方的公园走。其实她的想法很单纯,她也不管他对她是何种心态,她只是想在他身边多待一待。她从不相信来世,只相信今生,她从不相信下一次,只相信这一次,所以,她能牢牢把握住的,只有这一次。

    “听说你最近的麻烦不少,都解决了吗?”她没话找话。

    “还好,都是些小伎俩,掀不起大风浪。”

    他陪着她在人群中穿梭。上一次见面,太尴尬,他们实在不适合再深入地交谈。他发现,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她走,烦躁不安的心竟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穆小柔百无聊赖地观察着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行人。这是她从前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她喜欢在人海中穿越,观察着人们脸上的表情,听着各种各样的对话,她觉得很有趣。但是后来,她开始变得孤僻,开始惧怕人群,就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直到,直到遇见了宋颜回。

    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宋颜回就偏偏爱把她往人潮汹涌的地方带,把她扔在人堆里。她也从一开始的无所适从,到后来的,慢慢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

    这样想来,宋颜回对她是千真万确的没有恶意。那么,把她带到宋颜回面前的江城呢?细细回忆,他并没有真正地做过伤害她的事情,他一直都在帮她,在她的惶恐不安中,他像一个大家人,一步一步地引导着她成长,甚至到了最后,在江斯谣伤害她以后,他仍然默默地在为她善后。

    这样的江城,如何让她相信,他是有恶意的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前方一步远。他的手臂就垂在身体两侧,望着他修长的五指,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她很想去握住他。

    想着,她就这样做了。她把手指伸得笔直,试探地悄悄把它塞到到他微握的手掌里,冰凉的手指惴惴不安地贴着他掌心的温暖。他的身躯震了震,她担心他会把她甩开,于是手上用力,握得更紧了。他出乎意料地没有甩开她,当然,也没有回应她,仅仅是默许了她的小动作,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他问她。

    虽然她已经亲口承认,但他并非完全相信了她的说辞。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觉得,以穆小柔的性格,她不是那样的人,不是始乱终弃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轻易背叛的人。他有让人去查当年的事,他想,如果江斯谣所说的都是真的,不可能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他总能查出点什么。然而,因为时间久远,一时半刻很难查出什么结果。

    既然见到了她,他更想听她亲口说。他也不知道即使她说了,自己又会否真的相信,但他就是想听她亲口说。

    “没有。”她笑得无懈可击,“能说的,都说了。”

    他的脸色阴沉了几分。还是不肯对他坦白。

    “有时候,我觉得知道得少的人,挺幸福的,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呢?”她像是在问他,更多的,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应当知道,像我这种人,是宁可清醒地痛苦,也不愿糊涂地幸福的。”

    “是吗?”她不置可否。

    突兀的铃声响起。他松开她的手,接电话。

    “看来你是约了人的,被我耽误了,赶紧去吧。”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她的笑飘浮轻缈,令他想起了去青海之前的那一个清晨,也是这样熟悉的情景,也是这样虚无的笑。他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说不上难受,但就是空落落的。

    她看着他走远,含着满目的忧伤与眷恋。她想,什么时候,她才再不用这样看着他离开呢?

    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是白怡在找她。

    江城折回来时,穆小柔就坐在他们分别时的台阶上。周围时不时有行人经过,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

    他不愿意承认,他的心在痛。

    “穆小柔。”

    这一次,她很快反应过来,把头从膝盖抬起来,额上枕出了一块红红的印记。

    “怎么回来了?”她问。

    “怎么不走?”他反问,语气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温柔。

    “脚有点软。”

    沉默。

    片刻,他说:“我背你回去。”

    “啊?”

    他背对着她,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她很轻,轻得就像一片羽毛。这是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她的骨头硌得他生疼,她怎么可以这么瘦?

    他的肩膀很宽阔,他的背很安稳,她趴在上面,不知不觉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睡过去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如果他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