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柔一路恍惚,根本没有注意到江城把车往哪儿开,等她从自我沉溺的世界中抽身而出,他们已经回到了名景山庄的别墅门前。

    “八年了,我用了整整八年在思索一个问题,子皓他性格温和,从来不与人争执,那天你们为什么会吵架?”

    逼仄的车厢里,他的目光锐利得像一只狩猎的豹在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她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蜷缩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攥住上衣的下摆,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楚楚可怜地低垂着脖子。

    “我这辈子最在意的人,就这么一个弟弟,所以,你最好老实回答我。”

    “因为爱情啊。”她露出一个惨白的笑颜,“因为爱情啊,爱情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难道你不知道吗?”

    “好一个爱情,好他妈的一个爱情!”他嘲弄地一笑。

    “你不需要搬走,房子,本来,就是你的。”半晌,他方开口道,一句话,说得无比艰涩。

    这栋房子,本来就该属于她的。

    在江城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工作忙碌,有时候他好几天都见不上他们一面,他是由家中的保姆一手带大的,他对保姆甚至比对父母更多几分依恋。江子皓比江城小六岁,江子皓出生以后,父母同样无暇顾及年幼的他,把他扔给保姆了事。但是江子皓比江城幸运,因为他有一个早熟早慧又格外疼爱他的哥哥。

    江城是看着江子皓长大的,他为他冲过奶粉,换过尿布,他帮他洗头洗澡,他每天晚上哄他入睡,他扶着他学会了走路,江子皓咿呀学语,说出的第一句话既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哥哥”。

    江子皓,他就是他江城掌心里的一块宝,是他心尖上的一块肉,没有谁比他更珍贵。在江城的心目中,父母不重要,妹妹不重要,只有他亲手带大的弟弟才是最重要的。江子皓死了,那不是硬生生地从他的心尖上剜下一块肉吗?那种鲜血淋漓的凌迟,是比肝肠寸断更残忍的痛不欲生。

    江子皓走后,江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日。在那些悲痛难当的日子里,他总是下意识地走进江子皓的房间里,枯坐着,坐到日影西渐,坐到黄昏烧成灰烬,坐到黑夜吞噬了最后一丝光明。

    他自欺欺人地在等待着,仿佛只要他锲而不舍地等下去,江子皓就会像无数次那样,推门而入,眉开眼笑,亲呢地唤他一声“哥”,就像时间从未流走,他从未远去。

    后来,他在江子皓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被珍而重之地藏起来的室内设计图。那张图纸十分详尽,哪一个角落的墙涂上哪一种颜色都标好了,图纸的边缘是密密麻麻的备注,江子皓秀气而不乏挥洒的字写着在花园的哪一个方向,该种些什么花什么树,才能保证花园里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放。

    详尽的设计图,浮夸的幻想,完全脱离了美学范畴的天马行空,江城一眼就看出来了,绝对不是出自于江子皓的设想。然而,这又如何?他恨极了那个害死他弟弟的女孩,但他的弟弟却深爱着她,他为她,连未来的居所都设计好了。

    虽然是为穆小柔而诞生,但那张图纸承载着的,是江子皓的心愿。只要是江子皓想要的,江城都会去帮他实现,所以,他买下了名景山庄的两幢房子,其中一幢完全按照江子皓的设想装修而成,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树一花一砖一石,都与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房子装修好以后,他只进去看过一次,后来再没有踏进过那个大门一步。

    他想,如果江子皓知道他帮他把房子建好了,他一定会开心的,他一定会回来看一眼的吧。他担心子皓回来时孤独,所以他在旁边住了下来,每次他出门,每次他归家,总会经过那幢空荡荡的房子,想象着子皓就在里面快乐地生活着,笑容灿烂如昔。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疑惑,这房子究竟是为何而建,他又是为何数年如一日固执地要守在这里?直到穆小柔出现,他才明白,他因为悲痛而做的一切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或许,就是为了等一个穆小柔出现。

    从去年冬天,在装潢华丽的大剧院入口,无意中瞥见海报上一抹纤瘦的身影以及旁边大大的“穆小柔”三个字时,他业已隐约听见命运敲响的钟声,沉郁,苍凉,悠长,带着决绝的悲壮。

    整个演奏期间,他的视线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他看着她微笑,看着她转身,看着她娴熟地演奏,镇定自若地指挥,无论身旁的靳柔和他说什么,他一概置若罔闻。

    演奏还没有结束,他先离了场,寒风凛冽中,早早地守在后台唯一的一个出口。如果他没有记错,明日一早,她便会飞回德国。海报上的简介写着,她一直都在德国发展。他想着,怎样才能够把她留下。

    那时的他,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把她留下,但是他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呼唤,她不能走,她不能再不声不响地离开。

    后来,她终于回国了。听闻她在找房子,他脑海里立刻划过子皓那张遗留的图纸。他并不了解穆小柔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爱江子皓,但是江子皓爱的女孩,他不了解。

    不了解也不要紧,他只是有一种很热烈的冲动,他很想很想,让子皓梦想中的女孩住到他为她打造的屋子里去。

    他想,子皓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恨穆小柔?不要紧,只要子皓开心就好,只要子皓开心,他的恨一点都不重要。

    “我知道,我都知道……”穆小柔哽咽着回答。从第一眼,她就知道了,这是江子皓为她设计的房子。

    她曾经说过,她喜欢有一个大大的花园,花园里种满各种花草树木,她要她的花园花开不败四季如春。她曾经说过,她喜欢她的花园里有一条复古的青石板小径,从小径上分花拂叶,通到尽头,就是房子的门口。她还说过,她最喜欢梧桐树,她希望在梧桐花开的季节,打开卧室的窗,一伸手,就能抓起一把梧桐清雅幽淡的花。

    她还说过很多很多的话,皆是随意而至,无心之言,多到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只有江子皓那个傻子,一一都记了下来,记得一丝不苟,记得一丝不差。他真是一个大傻瓜,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子?

    “既然知道,就留下来吧,他会开心。”他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双目。

    “这也是你当初让我住进来的初衷?”她的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刷过,此刻显得格外的明亮清澈。她没有哭,她只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他无言地点头。

    但是,她这次是非走不可啊。有时候,命运就如同那轻缈的蒲公英,随风飘忽不定,不是你想走就能走,也轮不到你想留就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