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尔帖赤那遣来的人离开后不一会儿,三潼走到墙角,手伸到书架后面拨弄了两下便又自顾自地回到书桌前提笔继续画他的山水。

    书架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哒”响动后缓缓转了个角度,露出后面掩着的暗门。一道人影在暗门内立了一会儿,目光沉沉地落在三潼身上,三潼却是浑然不觉般自顾自地细细端详着面前的画作,不时落笔这里添一画,那里补一点。

    那人眯了眯眼睛,从门后走出来,几个大步站到三潼前面,姣好的面容板得硬如金石,咬着嘴唇在两尺开外的地方继续瞪视。

    三潼视而不见。

    “你到底怎么想的!”还是那人先开了口。

    “你看看这处要不要再加两笔?我总觉得这块山石的质感还不够味道。”三潼提了笔顿在空中微微歪了脑袋,眼睛盯着那块被他称为不够味道的石头左看看右看看。

    那人火了,出手如闪电去扯那幅画。三潼却是像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干似的将手朝前一格,看似极轻极随意的一个动作,却将那人的手挡在半道上再进不得一分。

    那人手上也是下了力的,而三潼这一挡却没有任何缓冲,仿佛她的手是推在了一座雕像上般。她怎么可能服这个输?手如灵蛇般转了个方向继续向画作探去。三潼的敏捷却犹胜她两分,眨眼的功夫两只手已经翻转出十几招,但不论她的手如何变幻动作都只能停留在同样的位置,可上,可下,可左,可右,可退,就是不可前。

    “好了,我不取你的画就是,你先好好答了我的问题,我自然不扰你。”那人想起三潼的脾气,叹息着先收了手。脸上少了怒色,语气却更肃穆了几分。

    “什么问题?”三潼问得漫不经心,眼睛瞄向窗外。窗外桃花开得正好,一阵风吹过,吹落粉色细雨绵绵。

    这番景色他试了多次,却无论如何也画不出呢。三潼也叹了口气。

    那人看着三潼这副不上心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气恼,只可惜再气恼也没用,她认识三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知道这人吃软不吃硬,毛只能顺着捋,且自己又年长他几岁,总没得跟他置气计较,再说当下也不是置气计较的时候。于是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问:“这桩单子你为何要接?”

    “我为何不接?”三潼笑得几分无奈几分有趣几分好奇,像是极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眼中却是冷硬如铁。

    “你舍不得燕领的家底,这说得过去;之前接的几笔单子极有分寸,我便也由你去了。”那人转到一边坐下,似是有些无力地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好看的纤纤玉指捏上眉心,“可这一单……”

    “这一单,我觉得也接得很有分寸啊。”三潼将笔在手指间转了两圈,笑得比雪还纯净。

    一句话让那人把椅子扶手捏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三潼十分担忧:“轻点儿,别捏坏了我的椅子!这是上好的硬柳木做的对椅,捏坏了可没地儿补去!”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你明知道这事要扯上阿铮……”那人呼的一声站起来,柳眉倒竖。不是她爆脾气,是这个三潼总有法子气得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听得那两个字,三潼挑起一边嘴角冷冷一笑。这一笑令原本极普通的脸瞬间光华流转,但也令一室温度荡然无存。

    那人顿时咬住下唇,心中暗暗叫了声糟,可惜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阿顾……”

    “温姑娘。”三潼止住她的话头,“是‘三潼’,可别叫错了。”

    “三潼……”温颜玉少有低头服软的时候,比如现在,“你知道,阿……七皇子他……”

    “温姑娘却是多虑了,小可有多少本事自己心里清楚,想必温姑娘也明白得很,我三潼能拿七皇子殿下如何?”

    “你……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是担心你!”

    “哦?你担心我?”三潼像是听到什么极为难以置信的事情毫不掩饰惊奇之色,“原来你担心的是‘我’啊?!”说着腰身一扭,侧眸笑道,“小可何其有幸,能得温大小姐关怀?不过小可粗鄙之人一个,可万万当不起。”担心他?温颜玉极少如此失了分寸。如今先是张口一声“阿铮”,转头又来说担心的是他?唬谁?

    从温姑娘到温大小姐。温颜玉黯然:“你……竟是连一声‘姐姐’也不肯再叫了么……”她与司寇宇铮情分深厚没错,但对三潼又岂有半分作假?

    楚仟墨尝对她道:“三潼的性子是别扭了些,但人却是极可爱的。”她点头,她也觉得三潼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孩儿。

    他又说:“三潼就是我的亲弟弟,你往后替我多照拂他些。”她又点头,既然楚仟墨拿三潼当亲弟弟,那三潼就也是她的亲弟弟。

    当初有多少是爱屋及乌?十几年下来,她不知何时已经真的对这个弟弟上了心放不下了。

    三潼眼中霎时迸发出的恨意让温颜玉胸中一片苦涩,就听他道:“我彼时叫你‘姐姐’,是因为哥哥!”如今姐姐倒是越发容颜娇美风姿绰约,可哥哥安在?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却已用眼睛问得分明。

    三潼口中的哥哥便是楚仟墨,是燕翎第三代当家的亲生儿子。为人是冷清了些,但对三潼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却极为疼爱。六年前燕翎事发,五年前楚仟墨不知所向。

    楚仟墨向来做事极有交待,丢下一句“有事要办”便一去五年亚无声息,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不寻常。三潼每次见了温颜玉都要问她,她虽有一套说法,但脸上的神色却令三潼不能不疑。

    温颜玉被一句话砸得心口一窒,喉头泛起苦味,满眼的物事仿佛蒙了层雾,其中浮现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却是十分清楚。那张惯来木雕石刻一样的脸极难得地没有皱起眉头,而是冲她笑了一笑,说“如此便拜托你了”。

    以往都是她求他,唯一一次反过来,本该令她高兴万分,事实却令她从答应那刻起便多尝了多少苦涩酸楚。可那张木头脸偏偏为此对她绽了笑颜。

    还真让楚仟墨说得分毫不差,三潼这家伙,果然极敏感,无论说得多么缜密,他也能凭直觉从中嗅出编造的味道;且为人极固执,一旦让他起了疑,他便绝不再轻易相信。

    仟墨啊仟墨,咱们这弟弟可真心难带,你也真放心把他就这样丢给我了。温颜玉心中苦笑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