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一年,都会写一块小小的字条,把自己最想说的话说出来,捏进黑色的泥团里,再放入永远不可能被人看见的树洞之中,就算有一天树木倒塌,那些毫不起眼的泥团滚入泥土之中,也不会被任何人看上,那么丑陋,那么肮脏,连最顽皮的孩子也是不屑一顾的。

    那人究竟是有什么说不出来的痛苦,才会把秘密藏之于树洞中,任它腐朽残破?那人的生命究竟颓唐残破到了什么地步,才会把一个死去的人当做全部的寄托呢?

    母亲,母亲,母亲……

    明知道,他说的,她根本听不见。明知道,就算这些话写上千遍万遍,也不可能会有人了解,也不会有人心疼。

    那么,写下来,究竟是给谁看的呢?

    不是给谁看的。并且那人以为这些东西永远不可能被谁发现,不可能被公诸于世才会这么做的吧?

    “那是什么东西?你怎么……”夜风突然开口,瞧见她的神情却又打住。

    少女这才惊醒,手中捏着一块一块的布帛,只觉得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涌遍全身,那种寂寞孤独时抓不住一点寄托的疼痛与荒凉,不是经历过的人,永远不可能明白。

    倘若一个人真的寂寞到了无人理解的地步,满世界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中苦闷的人,那么,把想说的告诉大树,直到那秘密随着尘土腐烂,化为永久的秘密,这是最笨也最无奈的发泄方法。人走到这一步,大抵已经是无处可发泄了吧。

    多么骄傲的人,宁愿孤独至死,也不愿意稍稍地低一次头。

    “你……”夜风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无可奈何,抿了抿唇,道:“别哭了。”声音很冷却不大。

    哭了吗?

    少女不解地抬头望着他。

    她怎么可能会哭呢?

    独自一人在云城三年之久,她从来就没有伤心过,恰恰相反,她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别人在她的面前丑相百出,一次又一次地被众人捧在手心里,不敢随便得罪,不敢轻易忽视。她这么扬眉吐气,连为自己都不曾哭过,怎么会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哭了呢?

    然而,一摸脸颊,触手真的湿漉漉的。

    扯了扯嘴角,少女站起身,抱着小白貂往花丛深处走,背对着他,似乎在笑:“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们从此两不相欠。你走吧。”多余的纠缠根本不必。

    夜风心里揪着疼,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令他十分不舒服,他冷声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会做到,你把我夜风当成什么人了?不是你选择做不做我主人的问题,而是我选择留不留下的问题。从此以后,你是我的主人,我听从你的一切吩咐。”

    少女回过头来,脸上的泪痕已经不见了,笑容却很不真实:“你的脑子没有问题吧?哪有人眼巴巴地追着赶着要当人家仆人的?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既然不肯明说,不如就由她来问好了。

    夜风十分郁卒。她根本不相信他。可是没有办法,她真的不肯要。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微微垂下头,再抬头时,夜风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冷冷笑了一声:“你要怎样是你的事情,我要做什么是我的事情。你最好从今天起,学会适应我的存在。”

    说完,转身就走。

    少女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人?

    就这样,一直维持着主仆关系两个多月,一切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糟糕——

    有时候,夜风会在苏郁外出的时候陪伴,连赶车的任务都一并包揽。有时候,他只是守候在暗处伺机而动,哪怕是从高楼上突然泼下来的一盆水也不可能让苏郁溅着一滴。这个外表看起来冷酷沉默寡言的仆人,在云城的名声随着苏郁一起增长,渐渐的,云城的人都知道,苏公子的身边有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

    苏郁觉得,夜风是个奇怪的人。他总是不吭声,山一般沉默地跟在她的后面,一袭黑色的衣衫包裹住强健的体魄,手中握着那支藏有秘密的洞箫。有时候他表面对她不理不睬,可是她下的命令、她想做的事情,他都会替她做到,每每做完了,还是一副闷嗒嗒的样子,满脸的不情愿似的。她不再问他从何处来,也不管他要去哪里,一切,顺其自然,平静安逸,静静等待着云廷的婚事。日子,一天一天逼近了。

    这样沉静的状况被打破是在一天早上。夜风突然说要出门几天,让她自己注意安全。苏郁无所谓地笑笑,从前没有人保护的时候,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吗?他在与不在,于她,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可是,当天夜里,苏宅便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与夜风当初被倒挂的狼狈不同,那人的落网是完全正常的状态——只是中了毒,动不了。

    苏郁听见响动去看看的时候,发现那人身穿大红色衣衫,身姿窈窕婀娜,竟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的皮肤很白,穿上那一身大红衣衫,越发显得肌肤如雪。可是,她的眼神却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沉静好相处,眼瞳中带着满满的煞气,冰冷决绝。

    苏郁看了微微一怔,这些天是得罪什么人了?怎么尽招惹了一些高手?先是莫名其妙的夜风,现在又来了一位红衣美人。他们都能够穿破前两层屏障到达第三座院落,说明武功都十分了得。

    在那红衣美人身边停下,苏郁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一次,红衣美人中毒不深,尚可以说话,她冷冷开口道:“来取你性命的人!”

    苏郁愣了愣:“是你?”

    这次轮到红衣美人疑惑了,她冷眼瞅着她,问道:“你认识我?”声音中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跋扈。

    不可能。修罗门杀手榜上排名第二的红衣修罗,见过她的人除了那些小喽啰,便只会是死人。当然,还除了夜风。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怎么可能会认识她?

    少女微微一笑,她确实不认识红衣美人的样貌,可是她认识她的声音——许多年前,碧渊寺的后山上,当苏郁还是凌乔叶的时候,曾经为了一个男子的安危而着急。那时候,就是这个声音一字一句地敲进她的心里,让她的担心变得急迫,生怕那人有了一丁点的伤痛。

    太长太久的回忆了,当初的那种情感都已经渐渐淡忘了,这个女子的声音居然记了这么久。

    “你叫……”少女恢复了笑容,平静地看着红衣女子,道:“神乐。是不是?”

    红衣女子眼眸更加惊讶地睁大:“你真的认识我?”

    作为一个杀手,不仅被要杀的对象抓住,甚至还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细,这样的情况,神乐从来就没有遇到过。到底这个小丫头是什么来头,让京城里的那位出那么大的手笔把夜风都请了过来,更不可思议的是,夜风居然迟迟不肯对她下手!

    夜风来云城已经三个月之久,任务却还是没有完成,她神乐是夜风最大的对手,时刻都注意着他的行踪,他不回修罗门,她只好自己找过来了,他杀不了的人,她来替他杀!

    少女怀中抱着一只小白貂,在石凳上坐下来,淡淡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红衣女子气懑不已,从来没有遇到活着的人向她问这个问题。许久之前在碧渊寺暗杀楚离的失败,是她一辈子的耻辱,可是后来才知道碧渊寺中有太多楚七的势力,她所以失败,也并非是技不如人。这会儿,被人制服然后审问,却是平生第一次。倘若传出去或者让夜风知道了,她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道上混呢?

    “你不肯说?”少女的眉头微微一挑,“如果我放了你,你还会杀我吗?”

    红衣女子从不安中回神,翻了个白眼:“你会这么好心放了我?就算你放了我,我也会杀死你的。”

    少女不怒反笑了:“你这个人,和他倒真是像极了。明明都已经落在我的手里了,居然还敢口出狂言。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红衣女子一愣,随即睁大了眼睛,喊道:“你把他怎么样了?!他居然也落在你的手里了?!”

    这样的反应,似乎比自己遇到危险还要焦急似的,少女一笑:“你很关心他?不,你喜欢他?这个世界上,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在为别人担心的人真是少见呢。”

    不知道是自嘲还是钦羡,少女微微叹息了一声。夜晚的时候,总是让人心生无限的凄惶,找不到一丝依靠,睡不着、做噩梦,时间一久,常常是睁着眼睛度过一整夜。偶尔地,来这么一个两个杀手神偷什么的,居然觉得很有趣。

    “喜欢他?呸!我神乐会喜欢他那样的木头?!”许是触到了红衣女子的痛处,她的脸色一红,开始口没遮拦地骂道:“臭丫头,如果你今天不杀我,下次我肯定会让你生不如死的!你杀了我最大的对手,我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