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蹙眉。

    他刚刚分明在她的身上闻到了芊苋草的味道。

    他问她有什么,她却摇头。

    那么,她究竟是知道却隐瞒他呢?还是真的不知情?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那个人肯定是知根知底的。五年了,他终于要行动了吗?

    以手抚额,楚离呼出一口气,小乔,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轿子在西华门停下,楚离微微躬身下了轿,抬头,正对上一双望过来的凤目,那人身穿白色裙裳,烟罗一般飘渺,身段窈窕婀娜,容貌绝色,然而眉宇间却带着股英气,与一般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完全不同。

    大楚国第一女将,顾相的孙女,顾姳烟。

    楚离紫眸淡淡看过去,微微蹙眉。

    顾姳烟走上前,恭敬地对他行礼,这一次,不是军礼,只是普通女子的万福礼罢了。其中的意思,也谢有她自己才懂。

    “离王殿下,介意姳烟同行吗?”她开口道。

    楚离一笑:“顾将军请。”

    “姳烟不敢,还是殿下先行。”顾姳烟欠身。

    楚离也不再和她敷衍什么,抬腿走向宫门,顾姳烟跟在他身后,盯着他伟岸的身躯久久无法按捺住心里的悸动。心心念念了五年的人,如今离她这么近,一伸手就能触到,也不枉她花费了五年的时间一步一步接近他。就连今天的宴会,她也是早早地就来了,只为了等他同行。也许在楚离的眼中,他们只是偶遇,可是只有顾姳烟自己才知道,她为此谋划了多久。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也没有说什么话,不一会儿就到了今日设宴的凤藻宫。

    来得有些早了,偌大的大厅里只有些京畿里的官员提前到了,还有他,清逸王府的小王爷,楚慕——他独自一人坐在大厅的最拐角处,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听见太监的通报声,那些官员个个站起来对楚离行礼,楚慕却连眼皮都没抬。

    然而,楚离的心里却莫名地觉得快意,缓步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去,接受来自一众官员的礼数以及恭维。

    顾姳烟也看到了楚慕,却只是略略扫了一眼就收回,他坐得太远,也没有要和众人交谈的意思,她索性就不去和他打招呼了。她在楚都住了这么多年,对于清逸王府小王爷的花名与劣行自然知晓,她素来心高气傲,放眼天下的男子,只有楚离她才能瞧得上。略略迟疑,她转身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楚离的下首。

    今日的宫宴是为她而设的,她选择坐在这里,既不逾矩也不失礼,有何不可呢?

    不一会儿,凌相等人也来了,原本皇后的请帖上邀的是相府的三位小姐,可是来的却只有凌宛殊一人,倘若上午的时候她与凌二、凌三在一处,经过小狐狸那么一折腾,这会儿怕也没脸见人了。

    凌宛殊才一进门就气得差点跳脚,前日才听说顾姳烟回来了,今日她怎么就坐在了楚七的旁边了?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她差点就很没形象地冲上去了,被她母亲顾若汐暗暗拖住。

    “娘,你看……”凌宛殊急了。

    顾大千金顾若汐是顾相的小女儿,是顾姳烟的小姑姑,当年在楚都是出了名的刁蛮小姐,谁都不敢惹,后来嫁给了凌宗吾,还是改不了的嚣张脾气,致使凌相落下个怕老婆的名声。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钟情楚离,于是在凌宛殊的耳边轻笑:“殊儿,你表姐喜欢舞刀弄枪,一身武艺,男子气概,你去和她比这个如何比得过?可是,离王殿下不一定就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孩子,你怎么说都是楚都第一才女,记住这一点就好,不要失了自己的身份。知道吗?”

    凌宛殊蹙眉,气稍稍顺了些,撒娇道:“娘,那我怎么才能接近他?表姐都已经占了先机了,她离他那么近。”

    “坐得近就有用吗?”顾大千金笑道:“你看看,离王殿下到现在是不是连头都没有转过?今天是皇后设宴,为你表姐庆功,让她出些风头也没什么。乖,和娘一起坐。”

    凌宛殊只得坐在了靠后的位置上。

    宴会还没开始,官员之间互相交谈起来,说的无非是一些恭维相互吹捧的话,或者是城中近来的八卦琐事,忽而仰头哈哈大笑,忽而点头随声附和,气氛倒是热烈。

    楚离稳坐如山,任身旁走过千娇百媚的宫女还是趋炎附势的大臣,偶尔回应一两句凌相、顾相的问候,一派安然闲适。如果不去想芊苋草,他的心情还算是愉悦的。

    角落里,楚慕还在自斟自饮,一丝要停下来的打算都没有,冷眼看着坐在大厅最中心位置的楚离——

    他为什么会讨厌他?说不清。楚慕只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不喜欢他了。

    第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呢?

    十五年前。

    他五岁。那是第一次去宫中参加宴会。他记得自己是迷路了,走在长长的走道上,处处都是一式一样的红漆大柱子,分不清方向。他走着走着,有些累了,索性靠在红柱子上等着人来找他。

    一阵笑声从花丛间传来,他好奇地望过去,是一个身穿雪白衣衫的美丽女子,她的手上牵着一双小手,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围着翩跹的蝴蝶追逐着,蝴蝶飞得高了,他们跑得累了,便停下来大笑。有阳光环绕在他们身上,好温暖的感觉。

    那时候他还小,其实也不懂什么是美丽,只是那女子的眼睛与那男孩子的眼睛都很奇怪,一个是碧绿色,一个是淡紫色,与他自己的琥珀色一样,都不是常见的黑色、褐色。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衣衫,孩童心性驱使,想上前去问问他们俩,为什么你们可以穿白色的衣服,我却只能穿这个颜色呢?为什么你们可以笑得那么开心,我却笑不出来呢?为什么没有人牵着我的手?为什么……天下间只有我没有母亲?

    那时候多幼稚啊,他这么想着,居然就真的撑着栏杆往那边翻,可是他真的太小了,个子太矮,力气也不够,小手撑着撑着就累了,小腿太短,怎么都够不到高高的扶手,最后,他“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额头重重撞在柱子上,撞破了。

    他没有哭,马上就爬起来了,然而,他再看过去的时候,花丛中已经没有人影了。

    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站着,动也不动,直到仆人发现了他,将他带走。

    就这样记住了楚离,因为他的紫色眼睛。就这样厌恶起了他,因为他拥有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其后十年,他没有再进过宫,也没有回过楚都,一直住在唯一的封地云城。五年前,他从云城回来,一个月之内,玩遍了所有可以玩的地方,结交了数不清的纨绔子弟,闯下了一个又一个能闯的祸事,他楚慕的名字第一次在楚都家喻户晓。

    那时候,他十五岁,楚离十六岁。

    再见到楚离,他刚刚从南风馆出来,怀中还拥着另一个男人。楚离端坐在骏庐上,直视前方,紫瞳中的骄傲,脸上的清冷,他全部看得清清楚楚。

    紫瞳,紫瞳,他认得那双眼睛,让他憎恶了十年的眼睛,再相见,如何能喜欢得起来?

    楚慕摇头苦笑,手中捏着冰冷的酒樽,却怎么都喝不下去了。他讨厌楚离,现在更甚。可是,为什么她偏偏……

    生命是一场幻觉,而你是我唯一的光。现在,他还能说什么呢?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凌妃娘娘驾到!”太监奸细的声音在宫门前响起,楚慕稍稍抬头,象征性地站起来,与文武百官一起,对着三人行礼。

    楚皇还是惯常地带着笑意,一左一右地携着皇后与凌妃的手,坐到主座上,从不偏袒。眼睛扫过大厅内的众人,忽地蹙眉:“慕儿呢?今日怎么坐到那里去了?快,到前面来坐,让朕看看你。”

    楚慕恢复了傲然的笑意,听话地走到殿前,坐在了楚萧的下首,正好与顾姳烟相对。楚皇的面容与清逸王有五分相像,然而那双眼睛却迥然不同,清逸王凌厉中透着狠绝,楚皇却时时笑容满面,眼眸中虽有威严,却无杀气。

    “皇后,今日是在凤藻宫设宴,就由你来主持吧,朕正好清闲清闲。”楚皇对傅皇后道。

    “是,臣妾的荣幸。”傅皇后笑意盈盈,玉手轻抬:“宴会开始,众位卿家随意。”

    奏乐。歌舞。不胜欢腾。

    酒至半酣,傅皇后看向顾姳烟,笑道:“今日宴会是为大楚第一位女将军而设的,自古女子不从军,只是顾相将门无犬女,才教出这样一位奇女子,众位卿家怎能不齐贺一杯呢?陛下,您觉得呢?”

    楚皇哈哈大笑,率先举杯:“来,敬我大楚第一女将!”

    众人齐声附和,举杯朝向顾姳烟。

    顾姳烟稳稳地受了,并无半分扭捏之态,只是当楚离看过来的时候,她的手有些微的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