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枰去了水利工地,晓楠一个在家,文英还是如以前那样,常来陪他夜读。

    每天晚上,知青屋还是生产队里的记工屋和会议室。记工员德财还是到晓楠的屋里来记工分,大伙儿一边记工,一边在晓楠屋里聊聊天。要逢了队里有什么事要议的,大伙儿还是就着记工的时间,人到得齐,就顺便在晓楠的屋子里议一议。

    文英还是有事没事都来晓楠的屋里,坐在一旁看着德财给大伙儿记工分,听哥哥功英与队里的干部们议事。等大家都走了,文英见只剩得晓楠一个人守着个小屋子,她就没有像别人那样回家去,而总是要在屋子里陪晓楠坐一会,也常陪着他一起看书。

    晓楠看么子书,她也跟着看么子书。两个人把书摊在小饭桌上,两个头凑向小小的煤油灯,静静地看书。晓楠看起书来好像不知道累,一连看几个钟头,连腿脚都可以不伸一下。除了翻动书页和偶尔因书里的事轻轻笑一声或叹一声,晓楠几乎没什么动静。文英事多些,不时地挑挑灯花,提提灯芯,阴雨天添添火,晴热的天打打扇子,赶赶蚊子,当然没少了往晓楠那边扇。有时候,文英么子也不做,书也不看,只是静静地坐在小桌旁,静静地看着晓楠,看久了会冷不丁地冒出个把问题来,引得晓楠和她一起讲讲话。

    晓楠知道,文英姐陪着他夜读这么长时间了,早已经知道他喜爱读书,希望多学点知识,想着要哪天能派上用场,也不枉了自己一生的好学。但是,她又不忍心看着他学习太累了,每天晚总会找机会打打他的岔,让他歇一歇眼睛,休息休息脑子。

    现在,文英过来陪晓楠夜读,已经成了两个人的习惯了。她陪着他在煤油灯下看书,中间也陪着他讲讲话。每次,她都要陪到他看书看累了,要上床睡觉了,她才自己回去。

    有时候,晓楠觉得奇怪,自己在认真看书,精力集中在书,所以,除非是很夜深,人太累了,是不会打瞌睡的。可文英姐她其实并没怎么认真看书,有时就是坐在那里,看着晓楠读书,却也能不打瞌睡。

    “文英姐,你每天晚上坐到咯么晚,不瞌睡啊?”他问她。

    “么子坐咯么晚,我不也在看书吗?呵呵。”她不直接回答他。

    “也在看书?哦,是的,也在看书。那你怎么不累,不想睡觉啊?”

    “你不也没睡吗?”她见他还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知道他是不满意咯个回答:“嗯,我想,我想啊,可能我们女的比你们男的经得熬一些。”

    “是吗?”

    “那当然啊。你看,我哥哥每天晚上从你咯里一回去,倒在床上就呼噜呼噜睡死了。可我嫂子就不,她每天晚上做女红都要做到下半夜。我想,她咯时候不在纳仁化的新鞋底。”

    “嗯,是的,农村里女人真是辛苦。”文英讲的话,晓楠咯两三年来就亲眼看到的。隔壁丫妹大嫂天不亮就起来快活,中午也从没睡过午觉,晚上更是她安静地熬夜做女红活的好时间。而男人呢,虽然在队里出工干的是重力气活,也很辛苦,但功英哥每天的午觉和每晚的早睡是少不了的。

    “我真不想就和我嫂子那样,在乡下耗了自己的一辈子。要能够出去读书,象大湾里功毅那样,以后当国家干部,在城市里工作,过舒服日子。唉。”文英讲着就低下了头,叹息着。

    “唉,你不是讲过,生不逢时嘛。现在想读书,可不是自己想得到的事。”读书,是刘晓楠从小的爱好。像父亲那样读大学,甚至超过父亲,读更多的书,当大科学家,是他小学里、中学里一直的理想。但是,遇到了现在咯样的时光,有么法子啊,命啊!

    “算了,算了,莫想咯些空事了。看书吧,看到书里就不想咯种烦人的事了。”刘晓楠讲着,又棒起了书本。

    这几天晚上,他们正在看哲学方面的书。两个人都有些看不懂,大部头的哲学著作如《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没能看下去,又重新去功书哥楼上找了些通俗点的,找回那本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还有那些年流行的《工农兵学哲学》之类也找了来,一直参照着读。

    文英还是看不下去,坐在桌子旁呆了好一阵子,突然又像自言自语,又像问晓楠,讲了一句:“书上讲事物都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形发展的,那世界上的事还能像螺旋那样转回去吗?”

    “你讲么子?”晓楠把头从书上抬起来,看着文英那有点茫然样的眼睛。

    “你讲,现在不兴读书了,以后还会兴吗?”

    “这......”晓楠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这可是个政治问题呀。

    “怕么子,就我们两个讨论讨论。再说,世界总得要让人讲话,难不成要我们变哑巴?”文英没么子好怕的,正三代,旁三代,七姑八舅查三代,清一色的贫雇农,正宗的根正苗红。

    “这,这要看事情能不能实现否定之否定。你还记得否定之否定定律吗?只有把以前的否定了,才能出来新的肯定。”晓楠小声讲了一句。

    “不读书否定了读书,是一个否定。那否定之否定就是读书再否定不读书啦?”文英不由得有点高兴了。

    “不过,螺旋不会是转回原来的地方,只是回到原来那个方向,但水平更高些了。”

    “那会是么子水平呢?”

    “哪个晓得啊。”晓楠突然有一闪念,现在自己这样读书学习,会不会是奔向那个未知的新水平呢?不过,只是一闪念,还不知道文英有不有这种感觉,就顺口问了一句:

    “文英姐,你还想上学吗?”

    “当然想啊。读了书就可以到城里当干部,走好多地方,见好多世面,总比窝在这个山沟里有意思。”文英讲起来眼睛都放光了。

    “......”晓楠没作声。不能上学读书,是他心中的一个痛,他不知道讲么子好。

    文英突然盯着晓楠,一把抓着他的肩膀摇起来:“晓楠,你真会读书啊,这么难学的哲学你都自己看得懂。要是你能上大学,一定可以当大学者。”

    “你也一样啊。不过你选的那本《工农兵学哲学》太浅了,学不到东西。”

    “但是大部头我又看不懂呀。”

    “还是这本《大众哲学》比较合适,艾思奇把道理讲清楚了,但是话又通俗易懂。”晓楠拍了拍自己面前的书本,“我已经看了两遍了,你也看这本吧。”

    “看,看,看书有么子用?做梦。”文英一下子又沮丧了。

    这天晚上,刘晓楠还真的做了个上大学的梦。自己和文英一起上了北京大学哲学系,专攻“否定之否定”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