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真正上山挖起档子来了,也没么子特别苦的。尤其是在上林湾,在路桥工地上下过大力气,吃过大苦的刘晓楠,反而觉得在挖锰队做事,比在生产队轻松多了。怎么讲,挖锰的事都是的山坡上,不要下水田。水田里的活,不要讲轻重,下了田,脚下就多了几分力,身上就多了几分累。天天在干干爽爽的地方做事,不湿腿脚,就是一大轻松了。

    还有,咯个挖锰队做事,也象在路桥工地一样,大家都是顶着生产队里的劳务工来的,只要来了,家里生产队上就记着咯一天的工分。至于在咯里做得如何,下不下力,也就是咯里的人一个面子,不会影响自己的工分的。讲白了,在劳务上做事,全都看自己自觉了。再讲,大家相互间也没么子利益干系,谁会与你较真呢。就是队长,也不会如生产队的队长那样,不时注意着队里人干得如何。

    还有啊,就是挖锰队里咯几十个人,年青人居多,而且还多是读过几年书的年青人。大家凑在一起,就有点喜欢讲谈讲谈书上的事。咯样一边做事,一边讲书,做起事来就全不知辛苦了。

    刘晓楠发现,李胡子是个喜欢看老书讲老古的人,平日里一边做事,就一边天南海北地讲古。其实,照他自己讲,他也就是在公社中学读过两年初中,但他肚子里的古却真是多,那比上林湾没文化的功书哥、鸿习叔多多了。按李胡子自己讲的,乡下人上学读书,就是学认几个字,不当了睁眼瞎,不象城里人,从小读书就在乎考试成绩,想考好学校。所以,乡下伢崽上学,要么只学认几个字算了,要不就认了字再看玩书。

    难怪,李胡子有那么多的古讲。但凡刘晓楠叫得出名的古典名著,李胡子都多少浏览过,而还有不少刘晓楠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他也能像模像样地讲出一段段的东西来。他讲得最多的是一种乡间文人卖弄文笔,欺负文盲的小故事。当然,每次讲完了,总不忘来一句:“咯人啊,书不可多读,但绝不可不读。做个睁眼瞎,让人在文字上耍弄,那才叫窝囊。”言语之间,全是一种乡间读书人高人一等,心满意足的劲。

    咯一天,钟队长与大家讲起,如果我们挖的锰让县上矿产品公司验上了,以后还要签一份东西,他们按价按质收购我们的矿石。

    “啊呀,队长,那是种契约,货款契约,我们供货,他们付款。”李胡子讲起来很在行似的。

    “么子契约呀,乱讲,如今新社会还要么子契约,又不是卖身卖田土。”钟队长不同意胡子的**。

    “哦,那是老**,按新**,新**,应该,应该叫么子呢?”胡子也一时叫不上名字来。干脆,他也不想了,就讲:“哎呀,不管叫么子,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不过啊,钟队长,签那个东西可要注意啊,是个要文笔的功夫呀。稍不留意,我们就会白干了,嘿嘿。”

    “越讲越没边了,人民政府,国营公司,还会闹你农民几块矿石?”钟队长在家里生产队当过队长,有些政治觉悟,他不想挖锰队的人讲太过头的话了。

    不过,咯样临时做劳务工的地方,人是不怎么在乎别人管的。李胡子“嘿嘿”笑两声,还是要讲完他的话:“你还莫不信,我讲个古大伙儿听听,就知道咯签契约时文笔的利害了。”

    “讲了,讲了。讲来听听。”大伙儿哄笑着要他讲。干活做事不讲点有趣的,那确实难受。

    “话说啊,”李胡子一开讲,又突然停了。回头找着刘晓楠,对他讲:“咯个古你应该晓得,是关于你们栗林冲的。”

    “你还没讲么子事,我怎么晓得啊?”刘晓楠莫名其妙。

    “好,好,我讲,我讲。”李胡子又接着讲:“话说啊,当年栗林冲的开山祖宗刘茂公,带着子孙们开出了一洞好田后,定居了下来,就想建个祠堂,也好作为子孙们的祭祀处所。但栗林冲后山上的栗树不适合作房梁之用。他就看中了我们江洞李家后山那块山林,那树木都长成材了,要是能买下那一山树,不但可建个大祠堂,还可以把整个湾村的房屋都翻修一遍。晓楠,听到过吗?”

    “没听到过。我们栗林冲刘家在大湾里是有个大祖祠,但没听到过讲是用哪里的树建的。”关于祖宗的故事,刘晓楠在上林湾没少听,但却确实没听到过咯种故事。

    “那你听好了,咯可是你们刘家和我们李家的一段渊源啊。”胡子又讲下去:“于是,你们茂公老祖宗就找到我们李家的老祖宗文钦公,两家就议定,等秋后农闲时,刘家人就来李家山上砍树。刘茂公咯些年富裕,当即就付了树银,还让李家文钦公立了文书,也就是买卖契约。

    “可是,文钦公却讲,咯一山的树卖给你们刘家可以,但山中有一株大树不能卖,更不能砍。因为,那株树是我们江洞李家湾的村神树。咯还得请你茂公见谅。

    “茂公想,咯是当然的事,我不能砍人家的村神树啊。再讲,我刘家那房屋,少咯一株树,也没么子关系啊。他就爽快地答应文钦公,可以在文书里注明,到时候刘家一定照办,留下那株村神树。

    “文书是李家咯边一个老儒生写的,很简单,刘李两家议定,刘家付白银一百两,买李家后山树林,但山中一树不卖。文书上字不多,刘茂公虽然读书不多,但那两行字全都认识,没觉得有么子错别字。他就付了银子,揣了契约,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到那年秋后,刘茂公带着人来李家后山砍树。李文钦公却带着李家人,不让他们砍树。双方争执起来,刘家人讲,你们卖了我们树,怎么不让砍啊。李家人讲,我们一株树都没卖给你们。于是,大家拿出当初立下的契约来,要以字据为准。

    “李家人指着契约上的‘山中一树不卖’为据,硬是不让刘家人砍树。后来官司打到县上,县太爷以文书为证,判李家人赢了官司。

    “从此,刘家人不论家世贫富,世代多有发奋读书的。听到讲,泉水湾那边,解放前就有个贫困寡妇,卖田土供出个大学生,成了我们咯里方圆十里头一个进人民政府的革命干部。”李胡子终于讲完了他的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