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稻都收上来了,队里交了公粮,送了统购粮,也给各家各户分了头一担稻谷。晓枰晓楠的小屋子里没有粮米柜子,分得的一担谷子没地方放。

    母亲那边二楼上有一个不小的谷仓,有三四尺高,三四尺宽,五六尺长。盖上谷仓盖,母亲在上面铺上被褥,就作为两个儿子过去时睡觉的床铺。看来,今天队里分的咯一担谷子,还有以后要陆陆续续分下来的谷子,就只好挑到母亲那边放起来了。

    从八月份起,公家粮站对知青的口粮供应就没了。以后,晓枰晓楠的各项分配就都在生产队里,真正与上林湾的乡亲们一样,要过按人口按工分从队里分粮食分东西的日子了。知识青年的插队落户,经过上半年由国家供给口粮的过渡时期,在农村进入一年收获季节后,就正式进入了做一个完全农民的时期。以后咯样的分东西的事会随着农事上的收割,逐步到来的。分到的东西只好都往母亲那边挑去了。要不怎么办,总不能就堆在咯个小住屋里。那会放坏的,还会被老鼠吃光的。

    趁着中午休息的一点时间,晓枰挑起一担谷子,就去泉水湾了。翻过上林湾的后背山,沿着山后的小路,到了水库边,傍着尖毛山的山麓,一路往泉水湾去。大半年来,咯条路两兄弟已经不知走了多少回了,而且大多是晚上收工后,在一片夜色中来来回回的。今天,终于挑了自己在农村里的第一次正式的收获,去给母亲,给奶奶她们看看了。晓枰咯时候就如当初在城里出去打临工,第一次拿到工资一样,有一种自己终于能养活自己了的成就感。

    可是,咯股高兴才一会儿,就全都闪走了。刚才在队里分了谷子,人家都挑着回家了,而自己却挑着往泉水湾走。当时,晓枰就看到有人用一种不高兴的眼光看着自己。是啊,上林湾就咯么几十个人口,几十亩稻田,每年就那么多收成。突然上面分下来两个知青,就要从中分出本就属于他们几十个人口中的几十分之二的东西。讲起来,两个知青是下了大力气做了事的,按劳动就应该得的。可田还是那么些田,不会因了多两个知青做事,就多产出几担谷子来。分来分去,还是分了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唉,辛辛苦苦一辈子,生活依然艰难的农民,谁不是一年到头望着田土里的收成啊。自己作为外来的知青,你能怪乡亲们那种眼神吗?整个社会咯些年,城里安不下自己生出来的人口了,就都往乡下送,让农村接下城里大批年青后生的做事吃饭的大任务。还有,城里清除不要了的各色人,也都是往乡下农村里送。农村成了城里人的后备粮米缸,成了城里人的垃圾站,成了城里人的劳改农场!农民们心里能高兴吗。

    幸亏,一是有上面政策的高压,二是自己本属于咯片土地上的后辈子孙,上林湾的人不敢多讲么子,也没讲么子。可咯种事也不是我兄弟俩自己愿意的啊。我们还不想呆在城市里,过自己那本来的读书上学,上完中学上大学,当大科学家的生活吗?

    唉,乡亲们啊,哥哥们叔叔们啊,在眼下咯样一个运动里,在眼下咯样一种管制下,你我其实都身不由己,作不得自己的主啊。你们作不了自己作田吃饭的主,我们作不了自己读书进步的主。我们都只是,怎么讲呢,人家的棋子?好像我们咯样普通百姓还没那个分量。人家的兵卒?好像也没见天打仗。人家的臣民?没当官算不上臣。人家的筹码?好像有点是,每每搞起么子斗争来,当权的都讲要争取人民群众。人家的奴仆?也好像有点是,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收成点东西,又是公粮,也就是农业税,又是统购任务,养了个庞大的政府和数也数不清的干部们领导们,自己一家老少却饿着个肚子。

    晓枰一路胡思乱想,肩上挑着重担,双脚机械地移动着。

    到了母亲家,用拉索把谷子提到楼上,倒进那个谷仓里。晓枰也没敢多歇一会儿,就急着又要回上林湾了。要不,会误了出下午工的。

    很快又到了水库边。正低着头急急赶路的晓枰,突然听得水面上一声“刺拉拉”的水响声。他抬眼向响声处一看,是一条大鱼正仰在水面上翻白肚。刚才那水响声,就是它作最后的挣扎弄出来的。

    晓枰楞了一下,鱼!啊呀,好久没吃过大鱼了。咯么一条死鱼,捡了回去,煎炸了,能和弟弟好好吃一餐了。他赶紧放下肩上的箩筐,就向水里走去。

    水越来越深了,已经浸到肚腰了,离那翻白肚的鱼还一段距离。水面上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在水中前行的晓枰,突然有了一种恐惧感。咯么个大水库,怎么就一下子冒出一条大死鱼来?不会是么子水怪、落水鬼作祟吧?听功书哥讲古,山上就有妖怪化成小兔子,一蹦一蹦地把小孩子引到林子里,吃了!

    “荒唐,一个知识青年还信迷信。”晓枰一下又清醒过来,觉得自己的害怕太可笑了。

    最后,当水浸到晓枰的胸脯时,他抓到了那条快死的鱼,一条有一斤多重的草鱼。那鱼的尾巴在他手上还作了最后一下摆动。“还好,才死的,不会臭的。”晓枰想。

    他转过身,向岸边走去。却突然看到岸上站着一个人。啊呀,不好,那人竟是泉水湾的仁连!

    咯个水库是属于泉水湾的,仁连咯时候来水库上,可能是为队里的田看水的。咯水库里的鱼是泉水湾队里的,他看见晓枰得了咯么一条鱼,会不会讲他是偷队里的鱼呢?仁连那家伙可是个从他祖父和父亲手上就生着法欺负晓枰的祖辈父辈的。母亲回乡后,他更是个极力管制和斗争她咯个地主子女的造反派骨干。

    “不怕他。乡下有规矩,水库水塘里的死鱼是人见人得的。”晓枰心里想着,照样往岸边走去。

    晓枰到了岸边,做样子地朝仁连笑笑。

    “是晓枰噢。”仁连不喜不怒地吱了一声。

    “嗯,捡了条死鱼。呵呵。”晓枰讲着还将手上的鱼朝仁连面前现了现。那鱼已经完全死了,一动也不动。

    仁连没讲么子,扛着疏水的锄头走了。

    当天晚上,晓枰和弟弟吃着鱼,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仁连今天太平和了,该不会出么子事吗?”

    “出么子事啊?我们已经在乡下当农民了,他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啊?”晓楠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