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儿亲启,

    ……尔何等糊涂,怎可应允此等滑稽乍舌之事发生?姐妹共事一夫,此事一闹出,王氏列祖列宗颜面何在?为父,兄长如何面对他人讥笑之询问?……若非下人忘形,不留心透露此事,吾等亲自前去验证,王懿派出亲信住进他府等候,答复一并嫁妆筹备整齐,吾等宁可视为无稽之谈。……选派春儿自是无奈之举,一来春儿受调教有佳,自会懂尊卑之分,二来也可趁机一探王懿之真心意。如今既已确定事之紧缓,警戒消除,吾晗儿大可安心等候消息,父母必亲为潭儿挑选佳婿。万万想不到,多年悉心教诲,尔竟如此不晓父母之意,草草应允王潭入门。此等大事不与父母商榷,随意他人安排,是将父母放之何位,或是吾孩儿真糊涂至此?……”

    “夫人!”

    “夫人?”

    “夫人……你怎么了?”

    王晗意识到伴喜在使劲摇晃她,脸上神情难看得可怕。王晗推开她的手,集中精神想着刚刚同一时间涌进她脑子那千百个问题。但她的胸口像被石头压住了,她的脑子像脱离了似的不受她的控制,她的手脚呢?她的手脚哪去了……她什么时候坐到地上了?

    “夫人,你说说话啊!出了什么事?信里……”伴喜被自己的哭喊打断了。“出了什么事?”

    信里……王晗想起来了,她正在想信里的事。信里说的那些——不不,信里说得太乱糟糟了,她看不透。父母亲他们不了解情况,因此才写了如此一封令她匪夷所思的信——对,是这样,就是这样。

    “夫人?夫人你说句话啊!”

    “别吵我。”王晗想摆摆手让伴喜安静点,但她找不到她的手,只好摇一摇脑袋,挤出一句有气无力的话。

    父母亲到底听了什么人的话,见了什么事——筹备嫁妆,那怎么可能的事——致使他们匆匆忙忙,潦草行事?潭妹她父母,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打的什么主意?王晗意识到,她不能只这么坐着,她得找人问清楚,真实的人,不是一封信,几个字。

    她抓住伴喜在她手臂上的手腕,靠着她的力让上半身直起来。

    “夫人,你好些了?”

    “大人呢,在哪了?”

    “大人出门公干去了,夫人,你忘了?”

    “我知道他出门——”如此显而易见的问话还不明白吗!王晗控制不住地大吼,“他此刻在哪?上马了没有!”

    伴喜被她的歇斯底里吓呆了,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快去啊!快去——”王晗拍打伴喜的肩膀,催着喊,“拦回来!”

    她要问清楚,她要证实。什么信里说的,那些,统统像重拳打过来,落到她眼睛上,脑袋上,喉咙口,胸口,差点让她断气的话,她不能轻信。她要等,耐心的等,等着夫君来解释这误会。

    王晗反手抓住梳妆台,从地上攀爬着站起来。她挪动两条腿,几乎没什么知觉地向门口移动。门把手在她落空了一次后才被握住。拉开房门,外面强有力的冷空气猛扑进来,她不得不专注于调整她的呼吸。

    通向院外的入口处还没有人影,她必须站稳了等。尽管她整个身体像各自分了家,腿站在哪里,手怎么放的,头跟脖子还连不连在一块,她全然感觉不到。甚至这屋里的一切,虽然知道一件件都摆在那,她却如置身虚幻世界中,感受不到真实的存在。

    伴喜跑回来了,一路都张着嘴巴,吃力地甩着手。跟在她身后出现的……不是仲德,是王潭。

    “大人,”伴喜气喘得厉害,断断续续地向王晗报明情况。“已经……走了。奴婢……奴婢——”

    王晗伸出一只手示意伴喜退下去。伴喜回转身与紧随其后的王潭擦身而过时,用力看了一眼,王潭只在下面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

    “姐姐,我听说姨娘来信了,便来听一听消息。”

    王晗面无表情地盯着王潭迈过门槛,在身后合上房门,然后开口说话。这整个过程中,王潭的眼睛始终落在王晗脸上,她露着轻微的笑,笑里小心翼翼的神色清晰可辨。

    “来了两封信。我非常意外。”王晗无法控制自己不流露出愠怒的信号。

    王潭依旧带着微笑。“伴喜在半道上碰到了我,她说——”

    “是的。”王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让她去把大人拦下来。”

    这答案显然不够完整。王潭抿住嘴唇沉吟了一两秒,还是指出来。“姨娘来信说了什么,姐姐反应这么大?”

    怒气像春风拂过后的草原上,绿草油然而生,覆盖住了所有地方。

    “妹妹难道不知?”王晗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未曾看过信内的字句,怎会知道?”

    “说得很对。”王晗闭起眼睛。你总能说得很对,她想。

    静滞了一会,她强压下越来越往上窜的怒气,重新开口说道:“那就由姐姐来提示你。”

    王潭咽了一口,笑容变得实在不像笑。

    “我的夫君,王大人,派手下到你府上,向你父母提亲。”

    王潭微微张开嘴,脸色煞白。

    王晗接着说:“他明知,我们王家小姐即便姐妹两三个,也不至于给人做妾。而你父母,更为离谱,竟然同意了他的提亲,好生招待派去的那人住在府上,高高兴兴给他们的潭儿准备嫁妆。”

    王晗停顿了一会,怒气在她的脸上聚焦,使她不用照镜子便能肯定,此时此刻她的脸是个什么颜色。

    王潭上下嘴唇紧紧压在一起,泪光闪现在她的眼中。

    “但这还不是最离谱的。”王晗冷笑一声。“你知道,所有这一切,王大人的夫人,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竟然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泪光更为闪亮了。王潭咬住渐渐发白的嘴唇直摇头。王晗继续把话说完。

    “你二伯在信中很痛惜,他的女儿竟如此不通事理,令他非常失望。”她用鼻孔深深吸进一口气,再慢慢地呼出去,然后说,“这便是信中的字句了。你可知道,潭妹?”

    王潭边哭边摇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滚到她胸前。

    “为何不说话,你一向伶牙俐齿?”王晗感到她的耐心就快用光,盛怒正从体内透过肌肤喷射出来。

    “看着我,回答我,你知道夫君派人提亲的事吗?”

    她的手握成拳头,在身体两侧颤抖不止。但王潭哭得说不上话了,她用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弓起背剧烈的抽噎。

    王晗等了一会,眼睛瞄向上头的梁柱,从胸口吐出一口长气,尽量控制自己不受哭声泪水的影响,没骨气地也掉出眼泪来。

    在这一长段停顿的空闲里,王晗逐渐意识到,信里说的事不仅是真的,而且就快完成了。她想拦下夫君亲口问他这种举动简直多此一举,还显得她幼稚得可笑。一如他们一个个对她的印象。她何必再犯傻!问,也要问更有用的话。至于眼前的人,她也明白过来,只需问一个问题。

    “你知道他布局的事,对吗?”王晗又问了一次,眼睛死死盯住对面的人。

    “姐姐……”王潭终于开口了,可怜兮兮地回望王晗。

    王晗再一次闭起眼睛。她必须等到回答后才能任自己被狂怒掀翻。

    “我再问你一次。”她把眼皮慢慢地抬起来,胀开脖颈低吼道,“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姐姐——”

    “说!”

    王潭看着难以呼吸了,她断断续续却停不下来的抽噎充分说明了她的痛苦。但王晗依然在她的哽咽中听到了答案。

    “让我一直做你的妹妹好吗,晗姐姐?”

    昏暗铺天盖地向她袭来,有一瞬间王晗以为她又会摔倒在地。但令人惊奇的是,她还站着,睁大双眼瞪着王潭。

    “不好。”

    许久之后,她也才能吐出这两个字。泪水在她脸上舒坦地奔流着,现在它们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

    王潭又开始边哭边摇头。这一回是祈求的神情带出了下意识的动作。“姐姐……只要你答应,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我需要你依我什么,啊?”王晗大吼道,她觉得可笑至极。“我唯独需要你依我的事,你却开口要我答应!瞒着我,算计我,在我面前说得那么动听,不露一丝痕迹轻轻松松对着我撒谎——你还把我当姐姐吗!啊?”

    “我何时不将你当成最亲的姐姐,何时不把你的事放在第一位……只不过……只不过——”王潭无力地争辩,王晗就抢了过去。

    “只不过这位姐夫英气勃发,仕途可望,实在是做夫婿的第一人选。”

    “不是的,姐姐,你一定要这么看我吗?”

    “噢!”王晗嘲讽着说出另一个她最不想听,也不愿说的原因。“只不过,他看上了你,你也看上了他,你们真心相爱,彼此迷恋。”

    王潭看着比王晗更痛苦,闭起眼睛,整张脸皱在一起。

    “那我呢!”王晗再也控制不住,狂怒从她的语气中冲泄而出,脖子上的经脉暴突出来。她气得脑门膨胀开,嘴巴一刻不停,脑袋却感觉不到它在说话。

    “你把我置身何地?口口声声替姐姐想,为姐姐好,这才是你真正让我的原因!因为你心虚!你越是心虚,越要在我面前虚伪作假,让我相信你毫无私心,善良得一塌糊涂。你百般委屈自己,人前人后拥着我,关心我,就为了等着事情落实的一天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求我答应——就像现在!”

    王潭在泪水中勉强睁开眼睛,她的身体摇摇晃晃,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这场面。她往后摸索着房门,在一碰到门把后,飞快地打开门跳了出去,摇摇摆摆地消失在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