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初任东莱太守,僚属以其年幼,皆轻之,凡事阳奉阴违,政令不得下达。帝初时佯作不理政务,每日纵情于山水之间。逮至有百姓诉为将者杀良冒功,则骤施雷霆手段,捕首恶一百三十二人,咸诛之。一时举郡惊吓,诸僚惧服。

    蔡邕《天策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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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莱太守衙署,分管一郡民政与兵事的郡丞夏廉与长史顾章相对跪坐,二人下手依次是东莱一众僚属掾吏。

    “公节兄,”顾章似因酒色过度而略显青白的脸上现出焦急神色,向夏廉道,“近日那娃娃太守便要到任,我等总要议出一个章程。”

    “要什么章程?”夏廉阴沉的脸上现出一抹不屑的冷笑,“虽然张年大人因天灾去职,但你我亦是张让大人门下,只要大家牢牢抱成一团,难道还怕他一个一无背景二无资历的毛头小子不成?他如识相,安安分分做一个太平太守便罢,否则,大家只须稍弄手段,管叫他惹出大祸,轻则丢官去职,重则身死族灭!”

    “公节兄高见!”顾章拱手奉承道,虽然自己家族为东莱大族,算得上地头蛇,但他向来对这个由权势滔天的中常侍张让大人派来主持东莱大局的心腹畏惧三分,相较之下,倒是那位张让大人的亲侄、原太守张年容易相处一些,起码两人有着对酒色的相同嗜好。

    “允文,”夏廉叮嘱顾章,“你须牢记,一定要将军权牢牢抓在手中,只要那娃娃太守手中无兵,便只能乖乖地听从我们的摆布!”

    顾章拍胸保证道:“公节兄放心,统兵五千郡兵的东莱都尉顾瑀乃下官族弟,军中军司马、军侯乃至屯长等亦皆为下官族人,除了下官……呃,除了公节兄的命令,旁人休想使得动他们。”

    “如此最好。”夏廉点头,又与在座诸人一个个交谈,或询问或吩咐或指点,顷刻之间,将一郡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显示出卓越的才干。

    将一切事务处理完毕,夏廉似有些疲惫的揉揉太阳穴,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

    众人忙起身告辞,霎时间偌大的厅堂便只余下夏廉孤零零一人,他低头看着面前几案上展开的一封书信,似是自言自语地问道:“那赵雷曾参与伏击侯览大人,依你看来,他的武功如何?你可有把握将其狙杀?”

    阴柔飘忽的声音从厅堂一角的暗影中传来:“侯览大人自裁之前,主人曾秘密过访一次。据侯览大人所说,那赵雷年纪虽幼,一身武功却已无限接近宗师级数,而且他身边那个叫做徐风的女子亦不逊他多少。若对上此二人,属下莫说成事,便是脱身亦是极难。”

    “无限接近宗师?嘿……”夏廉一声冷笑,右手在案上一拂,那薄薄的一页书信利刃般射出,“夺”的一声深深锲入厅中的一根木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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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东莱太守赵雷到任,随行的只有两名年轻的幕僚与十二名护卫。上任之后,赵雷却并未如许多人所料那般燃起那传说中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倒是令蓄势以待的东莱众官员如用错力道般难过。

    这位文名蜚声海内的娃娃太守自上任之后,竟是将所有事务扔给一众僚属,自己则与两名幕僚或游山玩水、寻幽探胜,或交游名士、宴饮赋诗。其间赵雷颇曾题诗作赋。有《山居秋暝》一首为世人竞相传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读者皆称此诗有逸然出尘之气。

    东莱诸官初时尚对赵雷心存警惕,但整月过后,见他日日如此,对诸般政事全无兴趣,尽都交予夏廉、顾章等人处理,自己则从不过问。心中在暗道此子知情识趣的同时,均自懈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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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风尘仆仆的信鸽从窗外飞入,落在我的案头。我从它左腿上解下一根又短又细的竹管,揭开管口的蜡封,从里面抽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展纸阅读片刻,我面上现出喜色,向对面的戏志才、钟繇二人一笑道:“时机已经成熟,劳烦元常兄为我给夏廉、顾章两位大人传信,说后日九九重阳,我将在城北望海台设宴,请他们两位饮酒赏菊,共度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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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节之起源,远可追溯至先秦。《吕氏春秋·季秋纪》有载:“(九月)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又云:“是日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可见当时已有在九月农作物丰收之时祭飨天帝、祖先,拜谢天帝、祖先恩德习俗。到了汉代《西京杂记》中记载了宫人贾佩兰对于重阳节的明确描绘:“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可见自彼时起,重阳节宴饮祈福之风已盛行于世。

    望海台是一座小山,因其遥望沧海,山顶平整如台而得名。重阳这日,我早早命人在上顶平地摆下筵席,身份最尊的我东向而坐,夏廉南向座,顾章北向坐,钟繇与戏志才西向侍坐。我举杯向众人道:“今日秋高气爽,又值重阳佳节,雷设宴于此,欲与诸位共谋一醉,诸位当开怀畅饮!”

    四人应诺,各各举杯敬酒。三巡过后,顾章凑趣地道:“宴上不可无诗,大人才名远播,当即席作歌以记今日之宴,亦令下官等一饱耳福!”其余三人一齐称是。

    “好!”我兴致大发,离席而起,遥望远山秋色思索片刻,长吟道,“重九开秋节,得一动宸仪。金风飘菊蕊,玉露泣萸枝。睿览八紘外,天文七曜披。临深应在即,。”

    夏廉鼓掌赞叹道:“此诗应时应景,立意深远,尤其结尾‘居高岂忘危’一句,足可为我等为官者之戒!太守大人大才,下官等拜服。”

    “公节大人所言极是。”戏志才接口道,“为官者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关乎民命,自当时时警惕事事经心。若玩忽怠惰乃至残民自肥、杀良冒功,总可欺瞒一时,待到水落石出之日,终不免有倾覆之祸。长史大人以为忠所言当否?”

    顾章面上微微变色,收敛了笑容,冷声道:“恕章愚昧,却不知志才先生此言有何用意?”

    戏志才亦敛笑正容道:“顾大人难道忘记了那个叫‘白水坳’的小村庄?一年前,前太守张大人遣令弟东莱都尉顾瑀率兵一千剿灭盘踞在青云山上的悍匪林千斤。顾校尉在因山贼势大而初战失利之后,竟不思破贼两侧,却寻到‘白水坳’这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村落,纵兵将阖村老少杀个干净,斩下首级冒充贼首,回城交差了事。事后允文大人得知此事,不仅未追究令弟罪责,反多番为其遮掩搪塞,甚至不惜篡改户籍,生生将‘白水坳’的六十八户人家从文书上抹去……”

    “竖子安敢胡言!”顾章大怒地拍案而起,“你道本官兄弟二人犯下如此大罪,可有什么凭证?若只是你的凭空臆测之言,休怪本官不顾太守大人体面,反治你一个诬陷之罪!”

    戏志才不急不火地道:“长史大人可是觉得当日手脚干净所以才有恃无恐?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顾瑀屠灭白水坳,却有人侥幸逃生;你命人篡改户籍,你手下却有良心未泯之人,暗中留下一份底样!如今人证物证均已送到赵大人门下,事实俱在又岂容你狡辩!”

    “你……”顾章的目光落到自顾浅酌对这一切恍若未闻的我身上,这才明白我这一个月的表现竟是扮猪吃虎,大怒下便要发作。

    “不可放肆!”夏廉起身一把将他按住,回身向我拱手谢罪,“大人,顾长史多饮了几杯,言语不当之处还望大人见谅。至于志才先生所说之事毕竟关系重大,若于酒宴之上处理未免草率。不如等回府之后,请志才先生将人证物证备齐,召允文当面对质,如果允文兄弟二人果然犯下如此大罪,大人再依律处置不迟。”

    我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何须那般麻烦?人证物证及案犯俱在此处,所谓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一发处置了事!”说罢纵声发出一声入云长啸。

    遥见望海台山麓的一片密林中忽地现出一群人来,沿着蜿蜒的山路赶到山顶。为首一人剑眉星目、长身玉立,望去俨然一个英挺俊秀少年郎的正是去了常山搬家的徐风。在她身后,百余名腰佩长刀的黑衣少年分两行站立,中间看押着百多个被反缚双臂的兵将。

    “大兄救我!”为首的一个被缚的黄面将官看到顾章,惊惶失措地大呼道。

    “子玉!”顾章看到被绑的正是自己的族弟,掌管东莱兵马的校尉顾瑀,心中大惊,对徐风厉声喝道,“你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绑架朝廷官军,莫非要造反不成!”

    徐风理也不理,径直走到我的案前,抢过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懒懒地在我身边坐下,道:“累死我了,总算幸不辱命。当日有份参与白水坳血案的一名校尉,一名军司马、一名军侯、一名屯长,及所属手上染过白水坳村民鲜血的一百二十八名士卒,一个不缺全在这里了。喏,这是他们亲手画过押的口供,还有白水坳唯一的幸存者白山的诉状、当日暗中留下户籍副本的小吏焦偕的证词。”说着将一沓纸页交到我的手中。

    我接过来随手翻阅一下,向夏、顾扬了一扬道:“二位,还需要本官说些什么吗?”

    【注】

    到东汉时代,内地各郡中长史与都尉之职已被废弃,仅沿边各郡保留,协助太守管理军事,东莱郡应该是没有的。小说之言,请勿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