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车赫赫,猎犬喏喏,已是初春,草木萌芽的时节,不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么?

    “春次草木萌,百兽孕,非畋之时,唉,主公也不知怎么想的。23us”

    张孟谈抖着辔头,轻盈地碾过一路尚沾着露水的浅草,一面忍不住地嘟囔着。

    “主公传令,逢村下车,存问耆老……”

    高足多力的喊令声一程程传过来,张孟谈一愕,颇不耐烦地勒住缰绳,直起身,看了看车里。

    高赫袍服冠带,佩剑鸣珏,气宇轩昂地跽坐在车左,车厢后,扔着几只骨瘦如柴、血迹斑斑的豺子野兔。

    他皱了皱眉:对他来说,高赫实在算不倾诉发泄的好对象。

    他站起身,高赫也站起身;他跳下车,高赫也跳下车。

    他扔下马鞭,又皱了皱眉,却还是终于忍不住嘟囔起来:

    “真是的,围也行了,猎也打了,回程不过百里,却下了四回车,存问耆老,何时不可?”

    高赫一直肃穆地听着,此刻突然开口,低低的声音:

    “主公是上月过的四十六岁千秋罢?”

    张孟谈一下愣住了,似乎想到点什么,却又朦朦胧胧不甚真切。

    高赫不待他细想,接着说下去:

    “庶蘖之辱,智伯之仇,晋阳之围,韩魏之盟,虽然老弟功劳最大,主公却也算得久经阵仗了罢?”

    张孟谈双睛不由一亮,上下打量着高赫,仿佛突然不认识这个共事多年的同僚一般:

    “原来如此,可是……”

    高赫剑眉一瞬:

    “可是什么?咱们从新绛逃往晋阳时,为御的是老弟你罢?”

    “嗯。”

    “晋阳水退后,变成我为御了,可你看看,今天给主公驾车的是谁?”

    张孟谈恍然大悟,再不多言,拉起高赫,直奔向主公大纛的所在。

    曲纛,戎辂,五重宿卫,虽说是围猎行次,存问耆老,可颤巍巍的耆老们真想靠近赵家主公的近前,却也着实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驾车的赵浣一面擦着额上细细的汗珠,一面张望着戎辂周围,那成百上千衣衫褴褛的百姓,和戎服负箙的私甲门客:

    “妈呀,都四回了,这样不等进晋阳,我就非累死不可!”

    这句话在他嗓子眼里转悠了很久,却一直没敢说出声来:

    因为坐在自己车上的爹爹赵无恤非但看上去没一丝倦意,反倒显得人越多越精神的样子。

    此刻,他正站在几个身高马大的甲士盾后,满面春风地和几个白发苍苍的耆老大声谈论着谷种和耕牛。

    “什么精神兼长,爹爹脸上虽然神采飞扬,背后的锦袍却都汗透了呢!”赵浣摇摇头,百无聊赖地拍了拍车轼。远远的,两个身影气喘吁吁地奔近,好像是张孟谈和高赫罢?管他呢。

    “让开,让开,小人家中忽生祥瑞,要献给赵伯,献给赵伯……”

    人丛中,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忽悠飘起,伴杂着不大不小的一阵骚动:

    “慢着!”

    “长眼了么,往哪儿踩!”

    “主公车驾重地,闲人近前者斩无赦!”

    声音虽不甚高,赵无恤却仿佛听见春雷一般,忙不迭地分开甲士:

    “不妨,不妨,让他近前来,让他近前来。”

    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年斗笠汉子,穿着身平平常常的布衣,收拾得倒也干净整洁,近得身前,纳头便拜:

    “小民家中所生的这件祥瑞,非赵伯之贤,不足以观之。”

    他的头低着,右手小心地探向怀中,摸着些什么。

    赵无恤略近了几步,微微俯身,凝视着他的右手。

    曲纛戎辂周围,成千上百的百姓私甲,也都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人的怀,那人的手。

    那人的左腿依然跪着,右腿却弓了起来,腰板也挺了挺,右手做势,便要从怀里探出。

    “主公小心!”

    一声惊呼陡地在人丛上空炸起,众人都不由地一愕。

    一道白光,两道人影,一片血飞。

    赵无恤推开紧扑在他身上的高赫,抖了抖锦袍,看看身上,又看看周围。

    高赫剑眉紧缩,面色惨白,满身浴血,一条小臂,已被白刃刺断。

    那个斗笠汉子被张孟谈死死按倒在地上,虽然拼命挣扎,却哪里动弹得半分;一柄再寻常不过的斩草刀,折作两截,跌落在尘埃。自己的身上袍上,却干干净净,未沾得一丝血迹。

    他满意地看了看张孟谈和高赫,随手抢过一支长戟,挑落了那汉子头顶的斗笠:

    “豫让,原来是你。”

    豫让吃力地抬起头来:

    “赵无恤,我意在为智伯复仇,今事不成,有死而已!”

    甲士们的手纷纷按向剑柄,围观的百姓或张大眼睛,或捂住脸孔,却都不由地踮起了脚跟。大家都等着赵无恤的一声令下。

    可赵无恤却仿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一双眼睛,不住扫视着众人。

    往常这时候,第一个开口的总是张孟谈,可今天不知怎地,他一直沉吟着,迟迟不肯进言。

    “主公。”说话的是高赫。

    他的脸色更惨白了,左手死死按住右臂的创口,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这样的刀随处都有,这样的人心却是难得一见的。”

    赵无恤点点头:

    “豫让,我若放了你,你肯为我效力么?”

    豫让不答,只是哼了一声。

    “不肯也罢了,你去吧,下次再行刺,定斩不饶,听见了没有?”

    “我还会来。”

    这是豫让走时,留下的唯一话语。

    “万岁!万万岁!!”

    队中甲士门客,圈内百姓耆老,突地迸发出雷鸣般地欢呼,久久回旋不散。

    “真是好汉子……他刚才若是肯降,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赵无恤的曲纛戎辂已远远得只望得见一点影子,张孟谈一面给高赫裹着臂上,一面喟然叹道。

    高赫惨白的脸上浮过一丝笑意:

    “我知道,他决不肯降的。”

    旌旗,仪卫,车马,猎犬,早已不见了踪影,那振臂欢呼的人群连同他们久久回旋不散的欢呼,都已散作那旷野中,一缕缕缥缈的春风了。

    太阳已高,春耕的人儿们也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惟有一茎断臂,几滴献血,静静掩映在露水消融了的茵茵浅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