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冷了,灵台突兀,朔风如割,自是冷上加冷。23us

    可夷皋却还是喜欢在灵台上待着,或者饮宴,或者观舞,或者就这么待着。

    因为他高兴。现在他高兴怎样就怎样,至少在宫墙里面是这样;

    也因为他不高兴。赵盾走了,他可以随便玩了,可是偶尔,他不想玩的时候,却还是无事可做。因为原本赵盾做的事情,现在都变成屠岸贾在做。

    他隐隐的听说,屠岸贾做得并不太好;

    有时他也忍不住会想,如果自己做,恐怕也不会做的太好罢?

    所以他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失落,有时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差点死在自己手里的赵盾来。

    赵盾,赵盾这个人仿佛一下子从晋国蒸发了。有人说,他逃进了绵山;也有人说,他渡河逃到了秦国。

    风又疾了,灵台上,歌儿舞女们瑟缩着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衫,不住地跳着脚,搓着手。

    “怎么停了?歌舞,鼓乐!”

    夷皋不耐烦起来:天真的很冷么?他自己,却一点也不冷的。

    他的身边是熊熊的炭火盆,身上是厚实的貂裘,蓐席上铺满了柔软的雪狐皮。

    赵穿送的那只小猎犬,此时正懒洋洋地趴在一个炭火盆边,谄媚地向他摇着尾巴。

    “士会大夫求见,说为主公带回一个人来。”

    赵穿。

    此刻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在寒风里俯伏着,身体不住地颤抖。小猎犬瞪了他一眼,退了一步,旋即恶狠狠地向他吠了几声。

    “主公”

    士会躬身施礼,正想说些什么,夷皋摆了摆手。

    他不算聪明,却也不算太笨。他当然知道士会想说什么。

    自打赵盾出走后,既、晦、朔、望,卿大夫们多半称病不朝,即使勉强来了,也是个个钳口不言,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自己。

    这样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你们且先回去罢,明日早朝,寡人自有计较;赵穿,你也先洗洗,换件衣服,这个样子,太没体统了。”

    早朝兴,早朝散。

    “主公,您不杀赵穿也就罢了,怎么能让他再掌兵权?引虿入怀,必有后患啊!”

    由于着急,屠岸贾的声音有些异样,脸也不由地有些扭曲了。

    夷皋瞥了他一眼,扁了扁嘴:

    “寡人倒想杀他来着,可是卿大夫们为了赵盾的事情都称病不朝,寡人这晋侯当得实在没意思,你大司寇有什么好办法么?”

    屠岸贾有些着急了:

    “臣、臣可是一片忠心”

    夷皋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打断他:

    “寡人让大司寇一个人忠了这许多天了,结果把寡人的社稷忠成了这副模样,现在还是让大家都忠一忠罢!”

    说毕,他一抖袍袖,转身径自走了,浑不理会屠岸贾,任凭他一个人,兀自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半晌,屠岸贾仿佛一下自梦中惊醒,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卿大夫们的病都好了,屠岸贾却开始病了,不朝了。

    夷皋现在没功夫管他,他现在忙的很,忙着勤政,忙着玩,反正勤政有卿大夫们陪着,玩有赵穿陪着。

    赵穿很好玩,不但能陪夷皋喝酒射猎看歌舞,还总能恰到好处地给他讲些什么:

    “贾季说过,臣先叔父衰如冬日的太阳,让人人感到温暖;而臣从兄盾却像夏天的红日,令人人感到灼热刺痛,臣侍主公,当取法先叔父,不效臣从兄。”

    暖洋洋的火盆,暖洋洋的醇酒,暖洋洋的话语,让夷皋全身都暖洋洋起来:

    “就冲你这番心意,寡人、寡人哪天玩得一高兴,说不定就把赵盾给、给召回来”

    赵穿急忙叩首于地:

    “臣从兄盾愚笃,屡失君欢,虽无奸恶之心,犹多乖戾之气,主公宜先令他在外思过,待其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再行召回,如此似更合君君臣臣之道。”

    夷皋心里更痛快了:大司寇若当此时,怕早就欢喜谢恩了罢?他真恨不得这场酒宴永远不要结束,就这么暖洋洋地一直喝下去。

    可这当儿赵穿偏偏起身告辞了:

    “臣职在北门锁钥,不敢失职。”

    赵穿站起身来,夷皋也恋恋地站起身:

    “大夫公事毕,可夜至,寡人愿与大夫作长夜之饮。”

    赵穿一喏到地:

    “臣敢不奉命!然夜黑风高,乃盗贼窃发之机,主公宿卫单薄,似不相宜,臣谨请选精兵五百,与宫甲相杂,同备非常。”

    夜。

    列炬熊熊,炭火融融。

    夷皋心满意足地坐在雪狐皮褥子上,那只小猎犬伏在他脚边,不时慵懒地摇摇尾巴。

    赵穿侍坐在身侧,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宴中的灵台,仿佛连空气都是暖洋洋醉醺醺的。

    沉浸在这暖洋洋醉醺醺的空气里,谁能醒来,谁又情愿醒来呢?

    “杀呀~~”

    灵台下忽然杀声四起,喝骂声,脚步声,刀剑碰撞声,响作一片。夷皋猛一激灵,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大、大夫”

    赵穿长身而起,掣剑在手:

    “主公勿忧,待臣看来。”

    他走到台边,大声呼喝,仗剑指麾,身手颇为潇洒,夷皋简直看得痴了。

    不过片刻功夫,台下的喧嘈渐渐平息了。

    “宫甲有人谋反,臣麾下已将反贼尽数擒获了!”

    赵穿回转身来,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夷皋忽然觉得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他站起身,满满筛了一盏酒,双手捧着,大步走向赵穿。

    列炬熊熊,炭火融融,赵穿脸上的笑容也被熊熊火炬映得分外灿烂,但见他白袍胜雪,衣袂飘飘,手中剑凝如碧水,说不出的潇洒倜傥。

    夷皋还不满二十,虽不算聪明,也不算太笨;虽不算勤政,也不算太懒,但长到这么大,他还没有真正尊敬过谁。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一下子溢满了尊敬之意,他走近赵穿,脸色郑重,双手捧盏,高高举过了头顶。

    赵穿笑着迎上来,忽地一抬手,那凝如碧水的剑,已穿透夷皋的前胸。

    “当啷~”

    夷皋就这么圆睁着双眼,高举着双手,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灵台上,甚至连喊都来不及喊出半声来。

    在他生命消逝的最后刹那,他的眼睛里,仍充满了赵穿尚未收敛的笑意。

    天亮了。

    灵台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夷皋的尸体被用雪狐皮包裹着,放在了一角。

    赵穿全身结束,按剑站在台上;赵盾一身墨衣(晋自襄公,以黑衣为丧服),正跪在夷皋尸侧,抚尸恸哭。

    他本没有出境,得到赵穿的飞报旋即驰返,甫一下车登台,便开始嚎啕,到这会儿已哭了好几个时辰了。

    台边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士会等几个卿大夫,引着一位公子,一言不发地抢上台来。

    赵家兄弟一眼认出,那位公子却是公子黑臀,夷皋既薨,论谱系,论血缘,论情理,他都是最适合的继位人选。

    公子黑臀出仕于周,远在洛阳,照理说,该有三四天的路程罢?

    一行人登台立定,众人相顾,均是默无一言。

    忽听脚步声骤,屠岸贾满脸汗水,连滚带爬地跑上台来:

    “公子驾临,老臣有失迎讶,有失”

    他走到夷皋尸前,脸色骤变:

    “昏君,死且晚矣!”

    说着,举足欲踢,却被士会一把拉住。

    黑臀缓步出列,转身面对着众人,脸上竟没半丝喜怒之色:

    “此虽昏暴,犹是一国之主,若葬不成礼,窃恐诸侯非议。”

    他陡地眉毛一瞬,目光如电扫过:

    “相国奔未及境,司寇病体又痊,实是晋国之幸啊。”

    此话甫出,赵盾,屠岸贾,都不由全身一凛。

    左史,右史,不知何时,已怀抱竹简、手执笔削,面无表情地侍立在黑臀左右。

    丧具初毕,百事待兴。

    屠岸贾和赵盾并肩走出宫门,竟不约而同长吁了一口气。

    “相国慢行,下官先走一步了。”

    屠岸贾忙不迭地登车,倒也没忘了回头对赵盾拱手为礼,谦恭地笑了笑。

    “兄长,屠岸贾终为后患,如今新君未立,不如”

    赵穿匆匆步出宫门,见屠岸贾走远,一把拉住了赵盾的袍袖。

    赵盾望着赵穿热切的脸庞,半晌,摇摇头。

    赵穿失望地松开袍袖,朝地上猛啐一口,一跺脚,恨恨地走了。

    赵盾望着族弟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

    “你以为杀了他就没后患了么?唉”

    人散了。就连夷皋那雪狐皮包裹的尸体,也已被吹吹打打地搬到了别处,惟有孤零零一座灵台,默默饮着凛冽的朔风。

    雪花飘起,渐渐地大了,这是新绛城今年的头场雪罢?

    那头小猎犬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百无聊赖地在台上兜了几圈,摇摇尾巴,走了。

    朔风猎猎,雪花纷纷,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小狗印在雪地上的爪印抹净,只给这寂寞灵台之上,留下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