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府衙里,两名跟踪江永清的士卒回来,向乐逍遥做了详细禀报。乐逍遥皱眉道:“看来这三人果然大有来头。哼!衣裳穿得再破,也掩饰不住那股高贵气质。而且本官总觉得那中年人有些面熟,可就是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其身旁师爷疑惑道:“老爷想想看,连大宋晋王殿下都不迟辛劳赶来湖州了,您觉得会不会是再追捕什么要犯,又或者是金陵城的……”

    “哎呀!没错。我说在那里见过这人,原来是李煜啊!想当初老爷我到金陵城讨官,就是这位李后主,只给了咱一个无足轻重的书记做,害得我赔了半身家产,最后什么也没捞着。若非老爷我当机立断,来到临安谋官,又那来的如今地位和机遇。”乐逍遥拍案而起,神采飞扬道。

    师爷抖动着嘴角上的黑痣,并捋着其上长毛道:“老爷,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乐逍遥眼睛一亮,欣然道:“你的意思是……”那师爷阴笑道:“老爷可别忘了,咱们虽然献了湖州城,但这并非只是您一人的功劳,难保宋皇便会因此重用老爷。再说那王先锋对您似有成见,当中变数可想而知。所以老爷不妨将那李煜捉来,直接献给晋王殿下。如此功德圆满,何愁富贵不能加身。”

    “好主意啊!想不到我乐逍遥当了一辈子犬马,现在终于有机会当家做主人了。”乐逍遥欣喜若狂,得意地拍着桌案道。

    那师爷眯着细眼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您看,属下是不是现在就去拿人?”乐逍遥眼珠子一转,却摆了摆手道:“先不要打草惊蛇。李煜身边那对夫妇绝非泛泛之辈,我等若是拿捏不住,岂非富贵临头反成祸。”师爷闻言只得暂且作罢。

    乐逍遥沉吟得片刻,这才道:“王怀志武功盖世,人称‘霸王刀’,有他在场,事情会好办许多。其实你我只需做个带路人,便能成此大功。至于抓不抓得到李煜,就不是咱们的事情了。来人,速速备马,本官要去拜见晋王殿下。”乐逍遥和师爷出了府衙,带着几名精干的手下,匆匆赶往馆驿。

    旭日东升,红波如萍。李煜撑了个懒腰,爬起身来想推窗呼吸下新鲜空气,岂料低头一看,却发现院里院外围满了官兵,不由骇然倒退道:“官兵,外面全是官兵。”

    江永清被其惊醒,不觉吃惊道:“是谁如此厉害,竟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公孙婷来到窗口低头一看,急忙朝丈夫招了招手。江永清正欲起身,却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道:“贤弟啊!大哥知道你警惕性高,所以命士兵嘴衔玫,装从简,并连夜迷倒了方圆五里内的百姓,连鸡狗也不例外,然后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推进,方才形成了这合围之势。”

    “不愧是大哥,如此小心谨慎,难怪我没有察觉了。”江永清心生佩服,于是来到妻子身后淡淡道:“若非他还顾及兄弟情义,大可趁夜来抓李煜。”

    江永清见小楼外站着数人,王怀志、赵光义、乐逍遥和范楚臣都在列,于是朝范楚臣冷喝道:“姓范的,你不顾旧友情面,如此恩将仇报,我昨夜未寻你晦气,看来是太纵容阁下了。”

    范楚臣冷笑道:“你夫妇无法无天,胆敢助朝廷钦犯逃逸。本座行得正坐得直,乃守法良民,岂能与尔等同流合污。”江永清闻言大怒,当即一瞪双眼,只见一枚石子突然弹起,噗地打在范楚臣左眼上。范楚臣冷不防中招,当即惨叫道:“哇呀!妖术,你使妖术。”奈何五指如漏斗,不断有鲜血从指隙间溢出。

    要说这范楚臣,武功原也不弱,只是石子来得太过兀突,是以未加防备。众官兵见江永清手段神奇,一个个噤若寒蝉。

    江永清一手立威,当下冷哼道:“须知我这‘禽兽神功’,便是专打禽兽的。”他言讫,便不再理会范楚臣,转而朝王怀志道:“大哥,李煜已国破家亡,沦为平民,也可以说是死了,您就放他一马吧!”

    王怀志喟然一叹道:“贤弟啊!放不放李煜,关乎天下太平,恕大哥做不了主。”他说着又话锋一转道:“再说这李煜生性骄奢,为人优柔,做皇帝已是误国误民,遗留民间恐也难以消停,还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江永清争取道:“可李煜已经不是帝王,也不想再当帝王了。即便做了大宋的俘虏,于你等又有何用?再说小弟已答应李煜,要保送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请恕我不能交人。”

    赵光义闻言哈哈一笑道:“江义士,本王在此先谢过你出谋划策,助我大军攻破金陵城。本王知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更是个有情有义的侠客。义士一诺千金,原也无可厚非。但天下大势已趋宋统,连吴越王钱俶都已向我天朝称臣了,你又能把李煜送到哪里去?须知他经年养尊处优,突然做了平头百姓,也许用不了多久,便会饿死街头。义士不如把他交给本王,光义也好上奏朝廷,保你做个威风八面的将军。就像你结义大哥一样,为国家效力不好么?”

    “却不知是谁的国?谁的家?”江永清冷冷一笑道:“江某虽出生草莽,却也懂得情之所在,义不容辞。似这等以他人生死,来换取自身荣宠之事,在下尚不屑为之。正所谓人各有志,还请王爷见谅。”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江永清扭头见李煜愁云满面,悻悻然走了进来,于是劝慰道:“请先生放心,在下宁可与大哥兵戎相见,也绝不会失信于您的。”

    谁知李煜却是愁眉不展,精神委顿地道:“他们说得不错。想我李煜骄奢惯了,既做不好皇帝,也做不好自食其力的百姓。以其颠沛流离,饿死街头,转不如深居幽院,痛定思痛的好。”

    江永清见李煜似要放弃逃生的希望,当下沉声道:“婷儿,你保护李先生乘鹤兄先行,我掩护你们。”公孙婷知道丈夫重诺,于是抽出蝉翼剑,义无反顾地点了点头。

    楼下又传来赵光义的声音道:“江义士大可放心,本王以信誉担保,一定会善待李煜,让他在汴京舒舒服服地颐养天年。”江永清闻言冷笑道:“哦!囚徒也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吗?真是闻所未闻。”

    乐逍遥旋即骂道:“这人好不识抬举。王爷,请让小臣上去捉那李煜下来。”王怀志揶揄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凭你也是我兄弟的对手?”乐逍遥这才想起范楚臣的下场,心里当即一咯噔,便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言了。倒是他身边的师爷为人奸诈,忽然进言道:“那咱们就放火烧屋,逼他们出来如何?”

    王怀志铁青着脸,破口大骂道:“私毁民宅,该当何罪?我兄弟自有我劝服,无需你等多言。”赵光义摊手道:“只是你这兄弟油盐不进,还怎生劝服?转不如想个法子逼他就范的好。”

    赵光义的话,王怀志不得不听,当下朝小楼喊道:“贤弟,我神州大地若继续四分五裂,受苦受难的可还是老百姓啊!秦始皇未统一六国前,各国相互征伐,战火此起彼伏,导致百姓流离失所,不堪负重。现如今我汉人身居危地,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有党项吐蕃蠢蠢欲动,南有大理国虎踞龙盘,若内部诸国再各自为政,打打杀杀,岂非民不聊生?须知,唯有国家一统,方能恢复盛世繁容。外邦各族才会称臣纳贡,不敢再犯我中华。百姓也可丰衣足食,安享太平。贤弟应该明白,国家不可再分,黎民需要安宁。让李煜流落民间,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民变和纠纷。难道这样的结果,是贤弟你愿意看到的吗?”

    听了王怀志这番高瞻远瞩的肺腑之言,江永清心生感慨,一时左右为难。其实他也是个深明大义的男儿,又岂会不懂这些道理。只是江永清生性重诺,自不会轻易食言。再加上与李煜相处日久,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更不忍心将其推入火坑。

    李煜黯然神伤,哀叹连连。公孙婷呆在原地,也是不知所措。楼里楼外霎时只余呼吸声,仿佛不曾有人在对峙。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远方蓦然飘来一曲童谣,洋洋洒洒地唱道:

    “江南出了个李后主,诗词美名扬。说李煜,笑李煜。皇帝不上朝,只会写词谣。亡国方知恨,此生难逍遥。莫说皇帝好,自古圣君少。民怨载道时,咿!一看全没了。王孙好比是山羊,万民是青草。一草一木虽说小,毕竟满山好。若是来年开春时,没有了青草。羊啊!羊啊!你便跑,也是吃不饱……”

    “亡国方知恨,此生难逍遥……”巨大的愁苦涌上心田,李煜顿时泪流满面,不由长长欷歔了一声,谁知身体便如脱了力般,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公孙婷及时搀扶了一把,他这才偎依在窗栏上,无限伤感地道:“江大侠,也许这就是鄙人的宿命吧!天意如此,咱们又何苦逆天而行呢!”他说着努力站直了身体,然后朝江永清夫妇拱手道:“李煜承蒙你夫妇不弃,连日来多有照拂,时下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说着便朝江永清夫妇深作了一揖。

    江永清眼眶湿润,一把扶住李煜道:“先生如想自由,就不要妥协,不要放弃。”

    谁知李煜却凄然一笑道:“我曾有江山万里,财帛无数,唯独少了自由。而如今我有了自由,却又失去了江山美人。其中得失究竟如何,也是一言难尽。”他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跟着展颜道:“万事随风皆作古,一歌一谣亦人心。多谢大侠厚爱,鄙人告辞了。”李煜说着拱了拱手,便毅然下楼而去。

    江永清不觉一声长叹,跟着重重一拳砸在窗栏上。公孙婷更是热泪盈眶,一头埋在丈夫怀里,无声地哭泣着。因为他们明白,李煜此去必将沦为阶下囚,再难有善终。

    李煜踏上了远去汴京的囚车,只觉眼前景致忽然变得萧瑟。时有凉风袭来,渐渐吹散了他心头的千愁百结。一股不可遏制的遗憾涌上心田,李煜恍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迎风悲歌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带着他的满腹才华,并怀揣着一颗失落的心走了。可是谁又曾想到,正因为他的这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饱含着对故国家园的无限深情和眷恋,太过感人,太过忧伤,难免会勾起江南百姓对故国旧主的哀思。当上皇帝后的赵光义,担心因此而引起民变,李煜会借机东山再起,而于他被囚三年后,赐毒酒将其杀害。时年,这位杰出的大词人仅四十一岁。

    江永清站在山坡上目送囚车离去,可李煜的歌声却始终萦绕耳畔,久久不散。他一时忘情,不觉心生无穷感慨,竟跟着默唱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王怀志轻咳了一声,见江永清眉头舒展,回过神来,这才问道:“贤弟当真不想随哥哥入朝为官?须知以你的才华,出将入相也未尝不可。再说为国家出力,也是我等热血男儿应尽的义务。”

    江永清闻言叹了口气,然后盯着王怀志反问道:“却不知是谁的国?谁的家?又是在为谁效力?”这是王怀志一天之内第二次听见江永清问这个问题,不由皱了皱眉头,犹豫道:“自然是我华夏数十民族的国,万千百姓的家了。贤弟又何必多此一问。”

    “既然是各族百姓的国,万千黎民的家,那大哥又何必非要小弟弃百姓之身,而入官宦之家呢?”江永清平静地看着王怀志,追问道。

    “这……”王怀志深吸了一口气,竟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也难怪他会如此,毕竟生于官宦世家,于这问题压根就没想过,又如何能够回答得出来。

    江永清见其一脸犯难,于是笑道:“大哥不必深究,其实这功名一途于小弟来说,也只不过是换个法子扶危济贫罢了。至于有没有那身蟒袍,其实都一样。到是大哥公职在身,行事便利,也好与小弟做个呼应。既然此间事已了,那弟就不再叨扰了,咱们龙虎大会上再见吧!”

    “贤弟这就要走?”王怀志闻言一愣,当即问道。江永清只得颔首道:“师父至今不知小弟生死,也是该去看看他老人家了。”

    王怀志似笑非笑道:“你还叫他师父?”江永清只得苦笑道:“师父毕竟也是父。好了,大哥保重,小弟去也。”他说着招来公孙婷与黄鹤,又朝王怀志拱了拱手,这才在对方的告别声中,直上云天而去。

    “你那义弟走了?”王怀志闻声转过头来,见是赵光义问话,于是颔首道:“别看我这义弟平时温和谦逊,其实骨子里的倔强和高傲,却是连我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赵光义却讪笑道:“傲骨铮铮之人古今皆有,却又有几人能做出丰功伟业,名垂青史的呢?他走他的独木桥,你行你的阳关道。根本无须耿耿介怀。”王怀志闻言,又回头瞥了眼天际,这才悻悻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