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副主事扯过那斧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手指轻抚过刃处时,寒光竟照得他须发如霜雪一般。他双眉紧锁,罕见的现出一副庄重的样子来。宁羽白突地竟觉得这个老头不再是他之前所见过的那个蒋副主事。一股凝重之气由他身上直透了过来,邋遢和懒散一下子没了个精光,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

    宁羽白还在惊奇,蒋副主事目光一瞬,转眼又变成了那个猥琐的小老头。腰也弯了下去,眼神也懈了下来,对宁羽白道:“这斧子怎么会变得这么快了?莫非你磨过?”

    宁羽白忙道:“是……是啊,不磨那么钝怎么砍树啊?”

    蒋副主事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又端详了一会,把斧子递给了宁羽白,又颇惋惜地对这那堆木头摇着头说道:“可惜了这些极品木材喽……”转而又喜道:“既然你能砍这树,那就好那就好。以后你也别干别的,每天就下山去伐木吧。不要多,日伐一根就好!”

    宁羽白听了很是欣喜。他正好想要时间来多多练习法术,这样一来正合他意,赶忙答应。当下蒋副主事命宁羽白把那些成了柴禾棒的赤铜木都搬到屋内,便着他回去了。

    回到寝舍之内,其他人都还在习昏课中没有回来。宁羽白坐到桌前,又拿出那本灵引通参读了起来,不半刻便沉浸在其中了。只觉得书中乾坤大,再看时更有许多新的领悟。

    正细心研读之时,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起,知道是两位师兄回来了。抬头处果见门开,滕千里先走了进来,随后跟进了谢青阳。宁羽白忙起身问好。谢青阳高兴地与宁羽白打招呼,滕千里只略一颔首。一眼却扫到那本灵引通参,忽对宁羽白道:“你也爱看这些?”

    宁羽白一愣,谢青阳接道:“是我给他看的。他如今尚未得授业,便叫他熟悉熟悉。”

    滕千里看了看宁羽白,又看了看谢青阳,道:“谢师弟,不是我看不起这些术法玄书,其他人当这是旁门左道,我却知这也是玄门正宗。不过你可想过,我碧落门中皆看不起术法这一支,如今也没有师叔师伯十分精通。单凭些残书而无明师如何能至大成?我们本已被人看不起了,更不能自己再不求上进啊!”

    谢青阳听后低眉不语,片刻后摇头道:“想不到薄师兄也这样说我。奈何我就是对这些有兴趣,要我割舍,实在为难。何况平日的修行我也不曾落下。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如今宁师弟也只是由于不曾有授业,我才给他些看,究竟要不要研究,还要他自己决定。请薄师兄放心。”滕千里闻言摇了摇头,对他二人道:“好自为之吧。”谢青阳与宁羽白相视一笑,两人不打扰滕千里吐纳,出屋去了。

    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夕照,天际如血。谢青阳西指那火烧云道:“日暮西山,一日之末。若无些许进步,这一日岂不虚度了?”旋转头问宁羽白道:“如何?今日可有收获?”

    宁羽白腼腆地一笑,怎敢把实话说出来?只说对灵引通参略有些心得,却不甚太懂。谢青阳只道宁羽白首次参悟玄术不会有什么进展,便不多问,只叫他有时间多多参详便是。宁羽白口中答应,却问道:“谢师兄可知道蒋副主事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青阳虽有些疑惑宁羽白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却仍想了想道:“这碧落别院还有个名字,叫做传道馆,是我碧落派八馆之一。专做入门弟子修炼之用。从前是浮云子紫微师伯兼掌馆主。紫微师伯失踪之后便由掌门师伯紫修的三弟子刘师兄代为主事。那蒋副主事打刘师兄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他姓蒋名五,大家都叫他蒋五爷。据说本是个铁匠,七师伯有次被邪派追杀成重伤,是他给藏了起来。因此对我碧落有恩,后来才能在此安度天年。”

    宁羽白听他这么一说,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却听谢青阳这个师伯那个师伯的,便打听起诸位师伯来。谢青阳遂把碧落派概况耐心一一道来:

    原来碧落剑派乃是当今第一大剑派,弟子千人,立派两百余年矣。上代掌门为碧落真人。真人有七大弟子,分别为烈日剑紫修、雷鸣剑紫霆、暴雨剑紫虚、浮云剑紫微、霜月剑紫寒、飞星剑沈从龙和晴雪剑陆玉宁,其中紫寒与陆玉宁都为女子。这七人世称“碧落七子”,皆是剑术无双。碧落真人西去不久紫微便失了踪,大师兄紫修继掌门位,七子便成了六子。碧落派本有八馆,七人各分掌一馆,紫微又兼掌传道馆。新入门弟子须在传道馆习业三年,合格后方能由七子挑选进入七馆,成为正式弟子。

    宁羽白听后不禁暗中感慨,却不知自己恩师如何才离开这般基业,其中必有缘故。又想要习得绝艺、觅得仇人还不知要何年何月,心中烦忧不已。可再看那天边夕阳,念起刚才谢青阳那段话,他咬了咬牙暗想:“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只要用心努力,未必就没有成功的那一天!”忽地心中又闪出一副美人御剑图来,那一臂环抱的温柔便开始在心中萦绕不去,宁羽白不禁发起呆来。

    太阳慢慢地坠了下去,天也愈来愈昏。两小便站在石路之上西望,直到那最后一丝红光也沉入大地。

    日,晓则升于东,暮则坠于西。每日如此,万古不变。所以世上万物无有不变,唯一不变的,只有时间。

    宁羽白入了碧落剑派之后,不觉已过半月。每日日升则下崖去,在山中或寻一道飞瀑流泉,或觅一处幽静山洞,便修习灵引通参中所著法术及练习御使五龙昊天令。快到黄昏之时再到那赤铜林中伐一棵赤铜木扛回碧落别院去。

    灵引通参所载俱是十分基础的入门之法,数日宁羽白便已通达。却又不能向谢青阳再索书看,因为自己的身份只是个一点法术都不懂的小孩罢了。于是只好试着想把那昊天令的威力尽量的发挥出来。可惜十几天过去,虽有些进展,却是缓慢。宁羽白心知着急也无用,便只是每天如此的过下去。

    这一日,宁羽白正在山中打坐参详五龙昊天令。玄功运行,便见他周身青黄赤白黑五色光交替显现。这些日子里每当他运用昊天令之时,周围三丈之内皆有反应。有金则嗡然作声,有木则悄然生长,有水则凝聚,有火则爆发,有土则流动,种种不一。此时只见他身外三尺之内的土地却像水中的漩涡一般,缓缓地流转不已,又似流沙一样。宁羽白却不下陷,安坐如山。他自己也好奇,这法宝明明似为号令五行之用,却不知为何起了个“五龙”的称号。

    行功完毕,宁羽白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却好似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一颤,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他身前三尺之外,正蹲着蒋副主事!拎着个酒壶正在笑嘻嘻地看着他。

    “蒋五爷……你怎么会……”宁羽白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出现。

    蒋五爷嘿嘿一笑,先就壶中饮了一口酒,咂了咂嘴,眯着小眼睛道:“小宁儿,你刚才练的这叫什么功法?怎么这么奇奇怪怪的,不会是什么邪门法术吧?”

    “才不是……”宁羽白脱口而出,却马上停住,诺诺道:“我也没练什么……你,你看错了吧!”

    “嘿嘿嘿嘿……我看错了么?”蒋五爷把酒壶往地上一放,只一伸手,也不知怎的那在宁羽白身旁的斧子便到了他的手上。见那斧刃仍是寒光凛凛,蒋五爷道:“半月之前,我给你的是把又钝又锈的斧子,如今怎么变得如此锋利?”

    宁羽白道:“我磨了好久,自然就会锋利了。”

    蒋五爷把眼睛一瞪:“放屁!你见过那个平常之人磨刀,能把素金之精磨出来的?”

    宁羽白奇道:“素金……之精?”

    蒋五爷蹭地从地上蹦了起来,连连道:“废话!废话!要不是你激出这斧子的素金之精,它怎么能轻易劈断赤铜木?金克木,只有素金之精才能轻松斩断碧木之精,要不然这世上赤铜木还不早就砍光了!老子我还到哪里去换酒去?你还说你没有练邪功异法?”宁羽白顿时哑口无言。

    蒋五爷仍自顾自地道:“哼哼,按碧落派门规,结交奸邪者,逐出师门;不经师门同意擅习别派功法者,废去道行面壁三年;对尊长撒谎者……嗯……”眼珠转了转继续道:“割去舌头做三年苦役!嘿嘿嘿,你这几项要是都加在一起,该怎么罚才好呢?”只把宁羽白听得目瞪口呆。

    “嘿嘿嘿,知道怕了吧?我告诉你,我老人家早就看出你这小子不一般了,说不定就是哪家派来的奸细!嗯……”蒋五爷拽拽地踱到宁羽白身边,把手往他肩头上一放道:“不过呢,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没准儿,这事我就不会跟掌门去说了。”

    “什么事让你宁可放过奸细?”宁羽白却问了这么一句出来。

    蒋五爷一皱眉:“你自己的命不关心,倒关心起这个来了!我老人家爱才如命,看你这个小子还有点天赋,才想救你一命,你可知道?”

    宁羽白眨巴眨巴眼睛又问:“到底是什么事啊?”

    蒋五爷清清嗓子道:“打铁!”

    宁羽白险些晕了过去!

    “打铁!?”

    “不错,打铁!不过可不是一般的打铁!”蒋五爷起身,望那远处做出一派深沉模样,抚着他那短须道:“是打铁铸剑,铸仙剑!”

    半晌无人言语,蒋五爷回头一看,见宁羽白正扁着嘴巴,盯着他也不说话。不禁尴尬一笑,挠挠头到宁羽白对面也盘膝坐了下来。先打开酒壶抿了一口才道:“你不懂,且听我慢慢道来。这世上修炼仙剑法宝者不计其数,多数法宝仙剑都是修道人自己采精铁铸铜炉炼制。也有一些人专门来铸造法器仙宝,你可知道?”宁羽白摇头表示不知。蒋五爷不禁大乐,捋须道:“要说咱打造的宝剑器物,那是源远流长。咱这派的祖师爷,是鸿蒙之初铸造天炉地鼎神器祭祀乾坤的铸初大神。咱造出的东西,和旁人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有多少成名人物想要求我老人家一件残品都不可得那!”看着宁羽白半信半疑的表情又不禁皱眉道:“你不信?”

    宁羽白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蒋五爷直气的吹胡子瞪眼起来。“臭小子,你还真不识货啊!我老人家只不过在这隐居了几年,你这么个小人儿居然都敢看扁我!我问你,你可知道七大神剑?”宁羽白摇了摇头。

    “唏!真是孤陋寡闻,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听着,这天下修剑真者多如过江之卿,而每人之所梦寐以求的都不过一把好剑而已。世上最厉害最受人推崇的剑有七把,分别是赤曜、龙阙、伏魔、秋水、太阿、寂灭、戮神。那……”正说间却听宁羽白小声重复了两个字:“戮神?”

    宁羽白一听这两个字,隐约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忽然想起当日穆少游将五龙昊天令交给父亲时曾经提到,师父紫微也问到过,便暗想这老头倒没骗我。

    蒋五爷一歪头,瞥了宁羽白一眼道:“怎么?你对这剑有兴趣?”见宁羽白摇头又道:“我劝你也莫要想着这把剑。世上有两大凶剑,此剑为其一,寂灭剑为其二。此二剑虽然威力绝伦,却都是凶煞无比,持之必有奇祸。可惜世人有几人知?”

    听了这话,宁羽白愈加奇怪起自己怎么会掰开昊天令了。

    蒋五爷继续道:“这七把剑都是绝世神剑,一剑在手,便是神仙来了也要先低头想想才行,可遇而不可求。赤曜、龙阙、伏魔三剑年代久远,早不知来历了,后面那四把剑,可都是大大的有来头!那两把凶剑暂且不说,都是至凶至戾之物所生。秋水剑和太阿剑么……”宁羽白早被他勾起了兴趣来,见他停下忙问到:“都是你造的?”

    蒋五爷一听,满脸都憋得通红,半天才说出话来:“不是!太阿剑是我师父造的,这把剑是他老人家的颠峰之作,我是无法超越的了。那是为剑神卫淳风所造,太阿成后,师父便仙去了。”言罢倒是默然了一阵,又道:“说到剑神,你们这些小辈是没什么体会了。放在百十年前,那可是一跺脚三山五岳都跟着颤的主儿!剑神的名号,倒有一半是太阿闯出来的呢。”

    宁羽白听了不禁一撇嘴,心想,倒好似他活了几百岁了一样。蒋五爷还在继续:“不过就是可惜了秋水剑啦,本来是秋水剑派的镇派之宝,后来不知怎么却不见了剑魄,现在只能躺在秋水剑派的祭坛上,英雄无用武之地喽……”说完唏嘘不已。

    “剑魄?”宁羽白奇怪地问到。

    “没错,剑魄!你不懂,我就便宜了你再给你讲讲。”一说到这些,蒋五爷便来了精神。

    “不论何种兵器法宝,大致都可分为三个层次:普通刀剑器物法宝,或新炼制的法宝,成于仙术锻炼之中,可通灵气,受人役使展发威力;高一等的,内中炼成华精,碧落七子中有个紫微真人手持一把腾云剑,那剑便蕴有剑华,也算是不错的了;再高一等的便了不得了,真正的绝世奇宝都有自己的元魄,七神剑亦如此。像那戮神剑本身便是西方至煞之地的金铁之精,千年来炼成邪妖为祸一方,后被高人以无上法力降住方化为剑形。秋水剑不知是何原因竟失了剑魄,虽切金断玉仍不在话下,可惜已没了灵气,威力消失殆尽了。可惜可叹!”

    宁羽白噘嘴道:“说了半天,也没一把是你铸的。”

    蒋五爷一听又瞪起眼来:“那只怪我师父天赋太高,人太用功了!我这做徒弟的没法超越他也是理所应当的!可也不能说我老人家不行,天下其他人铸的东西,还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眼的呢!”小眼一眨,蒋五爷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可就不同啦。我观察你有些日子了,别的我不管,这铸剑必须精通的三门学问:金、水、火,你打起交道来是如臂使指,这天资比旁人高了百倍去。如果经我悉心**,将来能超过我师父你师祖也说不定啊!嘿嘿嘿……”禁不住拧开酒壶又灌下一口去。

    宁羽白低下头,琢磨了半晌,皱着眉问道:“学了这个,可能长生不老,成仙得道?”蒋五爷一愣,摇头道:“不能。”

    “可能神游寰宇,遨游八极?”蒋五爷又道:“不能。”

    “那可能降龙伏虎,斩妖除魔?”蒋五爷脸色已涨得像猪肝一样,仍道:“不能!”

    宁羽白摇了摇头道:“什么都不能,学来做什么?”

    蒋五爷气得牙根痒痒,叫道:“你这死小子恁地多话!我只问你,学是不学?若是不学,我就把你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掌门,让他治你的罪!”

    宁羽白偏来了倔劲儿,脖子一梗,眉头一拧道:“你告诉掌门,我也不学。我心怀坦荡,不怕你去告状!”

    “好小子,这个样子还敢说心怀坦荡?”蒋五爷惊道,又问:“你当真不学?”

    “当真不学!”

    “嘿!……”蒋五爷不知说什么好,跳到一边去掰开酒壶塞子咕咚咚灌了口酒下去,用袖子蹭了一下嘴巴,却在那里不停地踱起步来。手也不闲着,边走边抓着自己的头发,那头发本来就乱七八糟的,这下更像足了鸡窝。宁羽白坐在地上头跟着蒋五爷转来转去,也不知他走了多少个圈了。忽地,只见他一拍脑门,一下窜到宁羽白前盯着宁羽白道:“若真能降龙伏虎,斩妖除魔,你总肯跟我学了吧?”

    宁羽白被他吓了一跳,木木地点了点头,蒋五爷不禁哈哈大笑。

    “这可是你说的啊!”说罢蒋五爷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扔在了宁羽白身前。宁羽白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本书,上面古意盎然五个字:碧落九霄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