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薛明灿的方向看去,一道枣红色的影子已经跟着飞扬的马蹄绝尘而去。

    “灿灿!”

    林宪只觉得一股气血猛地往上冲,搅乱了气息纷扰了思绪,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一把拉过身旁的马跨上去,打马扬鞭朝薛明灿追了过去。

    明灿被马颠得五脏六腑都在振颤,胃里更是翻江倒海的难受,但比身体上更要紧的是心里的恐慌无措。

    她刚才只是看到林泓诲从对面纵马小跑着过来,一时高兴,就站起来朝他挥手,不知是夹到了马腹还是坐得用力了些,一声不吭的马儿突然毫无预兆地发足狂奔了一起。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一阵飓风般带了出去,重重跌在了马背上。

    周遭的山峦起伏,地势忽高忽低,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剧烈抖动的心脏。

    这回怕是要死了。

    薛明灿闭紧双眼,吓得浑身发软,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了。马儿还在飞奔,料峭春风刮过耳畔,吹来一个声音:“月儿,不要怕,脚掌踩实马镫,慢慢站起来。”

    天哪这是谁?是想让我死得快点吗,还站起来呢。明灿欲哭无泪,但脑海中不停回荡这个声音“站起来,站起来。”

    横竖也是要死了,她咬紧嘴唇,慢慢抬臀,尝试着离开了马鞍,不过没有完全站直。这时的恐惧已经达到了极点,似乎是物极必反,在一颗心跳到最快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身边的事物都静止凝滞,只剩下她和身下的马,在天地间驰骋。

    脑海中的声音没有再响起,但明灿下意识地抓紧缰绳,来回勒了勒,淡定从容,似乎这是做惯了的事。

    那匹银灰色的马跑得欢快,一时不想停下,但接到她勒动缰绳的命令,速度明显地放慢了一些。

    但仍然很快,马能感受人的心理,明灿一上马,它就知道这是个畏惧而慌张的新人,有意无意地要欺负她。

    见马还不乖乖停下,明灿皱了皱眉,狠心用劲儿,把缰绳勒得更紧了,拍拍马背,怒道:“你再不停下我可生气了!回去让你拉车驮货,整天干活儿!”

    马是极其敏感的,它从被勒的力道和背上人说话的语气中,逐渐感受到明灿是不好惹的,背上仿佛压下了一股无形的威严,气势逼人,竟然心虚地开始放慢速度,听从她的指令。

    薛明灿见马渐渐慢下来,心里闪过一丝窃喜,但窃喜转瞬即逝,更多的她只觉得马儿听她命令是理所应当,她严厉地操纵马匹更是微不足道,不费吹灰之力为之。

    “灿灿!”

    正挺直了脊背,悠闲淡然地走马看风景,身后一叠声地有人呼唤她。

    是宪哥哥。薛明灿回头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林宪这般模样,紧张,担心,焦虑,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神里透露出莫大的恐慌,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胯下的黑马跑得气喘吁吁,一张脸上的五官近乎扭结成一团。

    这还是平日里不苟言笑,只会板着脸斥责她的林宪吗?

    黑马跑近薛明灿,林宪猛拉缰绳,马儿停得仓促,两只前蹄高高扬起,不满地嘶叫一声才落地停稳。

    林宪在黑马立足脚步前飞身一跨,坐到了薛明灿身后。

    “宪哥哥。”

    明灿只觉背后一股温暖袭来,一个高大结实的身体环住了自己,两只手臂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宪哥哥,你勒疼我了。”

    虽然这具柔软热乎乎的小身体现在就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林宪仍能感觉胸腔里一颗心脏跳得猛烈而不可抑制。

    大脑中一片空白,他说不出话,只能在心底不住喃喃:“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明灿试着挣扎了一下,但那两只手臂的劲儿依旧没有放松,怀抱的温度逐渐滚烫,她能感受到头顶有急促的呼吸,带着一点沉水香的气味儿,闻着让人心里安宁。

    “以后我可再也不放你一人骑马了。”

    半晌,林宪才轻轻松开明灿,长舒了一口气,见她完好无损,刚才起伏跌宕的情绪才平复几分。

    “宪哥哥,你看,我自己能让马儿停下来。”明灿回头朝他粲然一笑,因为迎着阳光,杏眸半闭,垂下来一把小扇子似的睫毛,沾染了暖阳的金色,像落了一层金色的灰,忽闪忽闪。

    林宪突然有种冲动,想吻一吻她的眼睛。

    昨夜窗前那弯清冷的下弦月也不比这双眸子有看头。

    “宪哥哥,宪哥哥?”薛明灿见林宪突然呆住,叫了两声,又轻轻捅了捅,他才回过神来。

    “你看到了吗,刚才马儿跑起来,我又让它停下了,我这算不算学会骑马了?”

    等着林宪称赞的明眸皓齿,分外甜美。

    林宪却沉了脸,道:“以后不许这般纵马,很危险的!”

    “这回估计是你聪明,运气好,这匹马也不大,还肯听你的话,要是换成烈马,早不知道把你颠到哪个山谷去了。”

    “什么是‘估计我聪明’,我本来就很聪明的宪哥哥!”薛明灿不高兴地嘟了嘟嘴,身上枣红色的骑马装和樱桃般的嘴唇互相映衬,更显得肤白如雪,粉妆玉琢。林宪想起刚才祖母说的话,问道:“你可喜欢这身衣服?”

    明灿点点头:“喜欢,枣红色很好看。”

    “好,那下回骑马也穿,回去我再让人多给你做几身枣红的衣裙,你穿了我带你出去逛大庙。”

    难得见林宪这般温柔,明灿睁了睁眼,喜笑颜开地应他:“好啊!我要去棋盘街买吃的!”

    “就知道吃。”林宪隔着她额前薄薄的一层刘海,轻轻弹了弹明灿的额头,手指触及之处,只觉冰凉滑软。春日融融,灰马信步走着,不知走到了哪一处山坡,顺着坡势看过去,只见漫山遍野的百合花,瀑布般一泻千里,盛开到眼睛看不见的尽头。像山谷悄悄积的厚雪,莹白耀目。

    怀里的小丫头乐了,兴奋地喊道:“快看呀宪哥哥。”

    有微风拂过,把她的头发吹到林宪脸颊上,挠痒痒一般。他心里悬挂多年的那块巨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双眼微阖,林宪只希望日子就这样平静闲适地走下去。祖母父亲的冷漠,朝廷里的暗涌,未成的心事,统统抛之脑后。

    他就这样抱着灿灿,天长地久。

    “明灿!大哥!”

    思绪被连声的喊叫拉了回来。林宪逆着阳光看去,只见林泓谨打马奔来,急坏了的样子。

    “大哥!”林泓谨来到二人面前,还在喘气,焦灼担忧溢于言表,“明灿,你没事吧。”

    明灿笑着摇摇头,“我没事,我让马儿乖乖停下来,我会骑马了。”

    “你还说呢,刚才真把我吓死了!”林泓谨心有余悸,第一次体会到大祸临头的感觉。

    祸事没什么重量,可是它就这样压在你的头顶,你时刻都能感觉到它,不管周遭的阳光多明媚或炽烈,你永远处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中。

    直到看见那抹枣红色的身影,安然无恙地在花树间悠然穿行,他才逐渐感知到洒在身上的阳光的温度。

    “刚才是怎么回事?”林宪这时才想起来问道。

    “我看到泓哥哥过来,就和他招手,没想到马一下子就狂奔起来。”明灿说完轻轻拍了下马背,算是嗔怪灰马。

    “你还说呢,你招手也不必猛地站起来,想来是马受了惊,才会这么疯跑。”林泓谨说道。

    薛明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没办法,当时林泓诲骑着那匹白马,衣袂翩翩,宛如谪仙一般飘然而至,实在让她心生欢喜。一欢喜,自然就忘了自己还在马上。

    原以为林宪还会责备两句,没想到他只叫她日后留神,不许再一惊一乍地吓到马,又替她把刚才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理,便和林泓谨催马回去。

    回去后就见心急如焚的薛明煜六神无主地踱来踱去。见到妹妹平安归来时,眼泪一骨碌便流了出来。

    薛明灿哭笑不得。“哥哥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快别让她们看见笑话你。”

    薛明煜抱着胞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当时就追了过去,马却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只是在原地转圈,等林泓谨愣了好一会儿,他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明灿拍着他的背宽慰他,心里一度撕扯她的那阵空虚空洞似乎在悄然弥合。她感觉到了,周围无尽的爱在包裹她,在一点点填满她不知为何千疮百孔的心。

    她觉得胃里暖暖的,不再需要借助食物。

    凉棚那边的老太太派人问发生了什么事,林宪简单交待了几句,只说马受了惊,现在没什么大碍。丫鬟回去回话,那边不再派人过来询问,一会儿就听说老太太累了,要到附近庄子休息的消息。

    林棠潇目睹了薛明灿被惊马拉出去的一幕,心悸之余却偷偷希望她就此被摔个粉身碎骨,实在没想到她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笑语嫣然,似乎还很开心的样子。

    “果然傻人有傻福。”她暗暗叹一句,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