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逸南将我带到马场的马厩里,指着那一排排马匹对我说:“你自己挑一匹,我带你骑马出去散散心。”

    马厩里浓烈的腥膻气息令我难以呼吸,急忙捂住口鼻朝马厩外跑去,极力控制自己想要干呕的表情,结果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与喘息。

    项逸南跟上来抚着我的背叹息:“看来还真是病得不轻……罢了罢了,你还是与我共乘一骑。”

    随即招手让侍卫牵来他的坐骑,是一匹赤棕色的骏马,看上去比墨松冉的坐骑更为彪悍高大,黑色的马鞍在阳光下铮亮刺眼,与马尾上黑亮的毛色交相辉映。

    这分明就是一匹战马……要乘着这样的战马去散心?想想就觉得会破坏沿途大好的风景……

    他将我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策动缰绳,令我恍然忆起我与师父的那场私奔,只可惜,在我背后的人,相同的面孔,不同的香味……

    与师父分离已经快半个月了,很快就要到三月初十,去年我与师父在佛殿上初见的日子,也是我在这个时空与师父共同的生日,倘若到那天师父还没能见到我,他会不会愈发焦急忧心?

    “你看你,又颦起了眉,想来你除了逃出九王府的那夜和刚进将军府的第一夜之外,就再没有对我笑过……待会带你去个好地方,说不定会让你觉得开心一点……”项逸南俯头对我这样说了一句,便策马一路小跑着从后门出了将军府。

    这马虽然看着有些骇人,但小跑起来却是轻快而又平稳,我好歹安心了些,等着看他会带我去什么好地方。

    他没有带我去漫柳如烟的河岸,也没有带我去热闹繁华的大街,而是尽走蜿蜒僻静的小巷或人烟稀少的幽道,一直行至兴都城郊,渐渐能闻见有杂乱的马蹄声与士兵操练时的军号……

    呃~他所谓的好地方,不会就是练兵的校场吧?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到了城墙下,项逸南停步下马,将我也抱下之后,自有守城军士模样的人过来行礼然后为他将马牵走,他则执起我的手走进一个拱形小门,门内有石阶,登完几十步石阶之后就到了城墙顶上。

    城墙顶上风有些大,吹乱了我的额发。不用刻意眺望,便能真切地感受到头顶的青空湛蓝与远处的山峦绵延,就连心胸似乎也随之变得明净宽广起来。

    我一边随他缓缓行走在城墙上,一边侧头向城墙外望去——紧邻城墙就是一个诺大的校场,校场上空有银色的旌旗在飘扬,旌旗上隐约能看见绣有青色的纹章,好像和记忆中冷连呈给项逸南的信封上面的图章一模一样,但离得太远,依旧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形状。

    校场上尘土飞扬,数百名骑兵正在迅速排列成行,还好他们都是背对着城墙,不然我铁定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朝他们张望。

    项逸南对我说:“今日恰逢我军中最好的两个骠骑营一年一度的比武,咱们正好到那城楼中一边下棋一边观摩。”

    “下棋?”我有些不懂——既然要下棋,就该认真安静,又为何要分心去观看喧闹的比武?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也正凤眼微垂地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下你最喜欢的五子棋,一局定胜负,赢家可以向输者提出任何一个要求,如何?”

    赢家可以向输者提出任何一个要求?那应该让他给我将军令,还是要他亲自出面去搭救?不过,他真的会答应这样的要求?我是不是想得太天真了一点?也许,还是应该暂时不要冒这个险……

    于是我撇嘴说:“我才不要再跟你下棋,你明知道我的棋力远不如你……”

    城墙上的风扬起他玄青色的华服,他脸上的笑意却纹丝不动,“这次对弈,比的不是棋力,而是运气。”

    他见我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便拉着我迈进前方雕梁画栋的偏城楼里。

    这城楼内布置得倒甚为清净古雅,一张紫檀木棋桌上置有围棋棋盘,一方黄花梨木卷书案上摆有文房四宝,两只木框漆心矮凳,几幅水墨山水轴画,朝向校场方向的那整堵墙都镶着窗,省去了繁复的窗格雕花,站在窗前一眼便能俯瞰整个校场。

    唯一不和谐的摆设就是立于窗前花架上的一只赤褐色的大老鹰,头部翎羽隐隐泛着金色,体型威武强健,一察觉有人进来,黑色的眼珠便微微转动,眼神锐利,冒着凶气。

    这,这是活的……我停住脚步不敢再靠近,项逸南拍拍我的肩安抚道:“别怕,那是驯养后的金雕,只要你没有敌意,它就不会伤你。”说着走到窗边,对金雕伸出右拳,唤道:“鸣枭,过来!”那金雕便应声扑腾着长翅飞落到他拳上。

    他伸出左手抚了抚金雕的头羽,便打开一扇窗,将他它放飞出去。

    我也走到窗边眺望,只见那金雕张开宽长的翅膀在校场上空盘旋,发出尖锐响亮的鸣叫引得站在队列最前方的一个骑兵抬起头来,随即下马跑至一方高台上击响战鼓,所有骑兵应声下马,俯身半跪在地,齐声高喊:“属下参见护国大将军!”叩拜的却是台上出现的一个身穿金色铠甲头戴金色面甲的威武男子。

    我忙问项逸南:“你……你不是在这里吗?那他们拜的又是谁?”

    项逸南不置可否地低笑道:“他们拜的不过是我的替身而已。这种比武的场面,作为将军总该露个脸,可是我又想在这里与你下棋。”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次在去长乐寺途中我明明看见“护国大将军”已经领着精锐骑兵驰骋而去却又突然冒出一个叫“易南”的骑兵来开小差……原来这位大将军的本尊其实是个生性自由散漫的家伙,就喜欢让别人扮成自己的样子去走过场,而自己则省出时间溜一边去做其它的事情……

    项逸南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指向自己的替身说道:“坐在那里接受膜拜的感觉固然很好,但那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傀儡,永远体会不到掌控全局的美妙。”尔后又侧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一点,待会你就会知道。”

    他越说我倒越糊涂了……他却径自走到棋桌前坐下,伸手示意我也入座,“这局棋与你以前下的五子棋不太一样,先试着开局罢。”

    既然是试着开局,那就随便开咯,也不管什么浦月花月云月了,拿起一粒白子随便放到棋盘上的某一位置。

    他也看似随意地掂起一粒黑子清脆响亮地落到我的白子旁边,然后却示意我不要急着再落子,自己则起身走到书案旁,提笔在书案上摊开的一张纸上画了两笔,我走过去一看,原来纸上整齐地打着小格子,类似棋盘的格局,不同的却是,应该落子的交点处都标有数字,而他用毛笔打圈的那两处,则正好与我们刚才落子的位置一致,单圈内标着十三,双圈内标着二十四。

    画完圈之后,他将纸折起,走到窗边冲还在窗外的金雕唿哨一声,金雕便应声飞落到窗棂,衔起他手中的折纸,又飞了出去。

    它在空中盘旋一圈之后俯冲而下,停落到项逸南的替身脚下,身穿金色铠甲的替身取出它口中的纸打开来看,然后对身旁的传令官吩咐了一番,传令官便向前走几步,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声:“比武开始~!!”

    紧接着又是战鼓擂动,所有骑兵翻身上马,队列整齐。我这才发现一半骑兵均身着银色铠甲,另一半则全是黑色,色差分明,但在马背上和阳光下一样威风凛凛。

    传令官又吆喝道:“第一局!白队十三号!黑队二十四号!”

    一黑一银两个骑兵应声策马走出队伍,跑向校场正中央的空地,面对面保持一段便止步,然后距离各自拔出刀剑来。

    “落马为止!开始!!”

    传令官一声令下,那俩骑兵便策马冲向彼此然后厮杀在一起,校场中央扬起阵阵黄尘,令人看不清楚,只听见马蹄声、呐喊声还有刀剑相撞击之声,声声交织回响,荡气回肠又令人揪心……

    终于,一声惨叫响起,其中一个自马背上滚落在地,另一个便收手。直至沙尘渐渐散去,才看见黄沙地上渐渐蔓延出一摊血迹……立即有几个杂兵模样的人上前将落马者抬下了去。

    “白队落马!黑队胜一局!!”

    项逸南踱回棋桌畔,伸手掂起一粒黑子换去我在棋盘上的那粒白子,然后抬起凤眼笑吟吟地对我说:“这一回算我有运气。”

    我却已顾不得输赢,又望向校场,心有余悸地问道:“刚才落马的那个人……他会不会死?”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在赌命!赌的还是不相干的无辜者的命!

    他平静地回答:“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伤也是在所难免。”

    说话间,金雕已飞了回来,嘴里依然叼着那张折好的纸。

    项逸南走到窗边取下它口中的纸,又执起我的手带我回到棋桌畔,说:“继续落子。”

    我慌忙抽出手来,后退两步,垂下眼说:“这局棋……我……我不想再下下去……”

    项逸南走过来揽住我的肩,俯头轻声道:“既然棋局已经开始,就一定得分出输赢来,像你这样不战而退可不行,不然这盘棋就只能算是我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