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欢,不,应该说是净焕没再反抗,只眼睁睁地看着一缕缕黑发从眼前飘落,在半空中跳跃着些优美的弧线,然后华丽丽地落在青砖地地上。大殿很寂静,她甚至清楚听见了满头乌发落在地上的哽咽声。

    终于剔完了,师父放下剃刀说:“如今仪式已完,净秋你们都来拜见大师姐吧。”

    净焕面无表情地看着,为首的一个站起来向她走来,大约十五六岁,苗条的身姿,妖艳的五官,一头黑发鼓鼓地塞在显得窄小的青帽里,看似走的很慢,却是一眨眼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嘴角轻挑,笑靥渐现,左边嘴角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酒窝。

    “我是净秋,拜见……净焕大师姐。”声音里的迟疑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不甘心,“在师姐来之前,净秋是师父的长徒,不过以后还得*师姐多多教诲。”

    净焕甜甜一笑,“好说好说,师妹不必客气。”

    于是净焕又见了一堆的师妹,从头到尾,整整十七个,年纪她最小,辈分她却最高,最小的九师妹也五岁了。十八个师妹,见下来,净焕刚安定的心又提了起来,十七个女孩子,或大或小,或胖或瘦,或美或娇,或甜或秀,或羞涩或爽朗,或高贵或洒脱,无一不是美丽女子。

    拜见完毕,便是净秋负责帮净焕讲青竹门这些人事。悟字辈除了师父悟因,还有师叔悟尘,悟前,悟忘,悟远四位,另三位只序了辈,负责洒扫厨房等杂事的人。悟尘师太专门负责外联事物,悟前师太负责教众师姐妹武功,悟远师太擅长药理,悟忘师太不会武功,她负责教导弟子琴棋书画等方面。

    再说徒弟。净焕,大师妹净秋,三师妹净冬,新入门的净画,是师父悟因的徒弟;四到七师妹净天,净蓝,净冰,净玉是悟尘师叔的徒弟;八到十一师妹净清,净静,净有,净修是悟前师叔的徒弟;十二到十四师妹净心,净露,净瓶是悟师叔的徒弟;十五到十八师妹净琴,净棋,净诗,净书是悟忘师叔的徒弟。

    青竹庵有正殿大悟殿,每日卯初一刻庵里众人都必须到那里念经打坐一个时辰;中殿是大悲殿,是师父师叔们每日念经打坐之处,左边掌门师父的寝房,右边是几位师叔的;第三重院子是大醒殿,若师姐妹犯了错误,便在那里面壁思过;各院两侧都还有小院,她们师姐妹就住在大醒殿左右两侧的小院中;后边还有这里最高的建筑,三层高的藏经阁;藏经阁后面是一个极为宽大的空院子,便是庵里的练武场。

    净秋介绍完毕,便一声不吭地看着净焕,净焕理解她的小想法,但是却不敢动声色,见她如何动作。

    果然,气氛沉寂了一会,净秋便柔柔地站起来,恭敬地对净焕说:“师姐,用早膳的时间到了,我们去膳房吧。”

    净焕摸了摸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肚皮,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营养早餐,却是一碗白米清粥,一叠腌白菜,净画首先就嚷了起来,小手拍着桌子,“不吃不吃!”

    净焕左右看看,一长排的桌子坐满了灰色衣帽的尼姑,大家都静默着一声不语,对净画的吵闹充耳不闻,净焕终于忍不住,低头在净画耳边哄道:“喝粥有营养,可好喝了。”

    “不喝不喝……”净画嘴已经开始瘪了,“我要母妃,不吃米!我要回回……”

    两岁多的孩子说起话来已经很清晰,这次净焕终于听清楚是“母妃”而不是木灰,她的心一凛,如果那清冷的男子等人寻找的是净画,当然是王公贵族之家,那娘的仇……净焕陷入忧虑中。

    “师姐,可以吗?”净秋的声音将净焕从沉思中惊醒。

    “啊?”净焕茫然应了一声,又听净秋问了一遍,她也没再问就茫然地点头。

    于是净秋便笑盈盈地走过来,牵起净画的手温柔地说:“十九师妹,我带你回家找母妃,好不好?”

    净画高兴地雀跃,“真的?我想母妃了!”

    净秋便笑着牵起净画的手离开长桌,净焕诧异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扫了一眼众小尼姑,大多数都低眉敛目,一副无视一切的模样,只有对面的净修对净焕眨了眨眼,眼睛里似乎传递着什么情绪。

    净焕还未分清暗藏的是什么,就听见“啪”一声篾条响,于是净画尖利的哭声就传了进来。

    净焕腾地站起来,向门外跑去,看到的却是让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净画趴在地上,白花花的小屁股露在外面,净秋一脸笑意,用手里的细篾条抽到着那白嫩的肌肤,嘴里温柔地问道:“净画师妹,你还想见什么人吗?”

    净画哇哇大哭着,刚想爬起来,又被净秋一篾条抽的趴了下去。

    “你住手!”净焕不由大喝一声。

    净秋果然住手了,恭敬地垂手向净焕道:“大师姐,你不是已经全权处理净画的事交给师妹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净焕恼怒地要扶起净画。

    “刚才师姐亲口答应的,师姐若忘记了,就问问师父吧。”

    “净焕,做大师姐的第一步就是要诚守信诺,你答应过净秋的事,不要随便再插手。”

    净焕扶净画的手骤然停住,慢慢直起身子,原来这样!于是她只有点头,“……那净秋师妹继续管教净画吧!”

    净秋娇媚一笑,又重新举起手里的篾条,狠狠地抽了下去,“净画师妹,你想喝粥吗?”

    净画依旧在撕心裂肺地哭着,嘴里哭嚷着什么,净秋并不着急,抽一条问一句,净焕看着她的手画着一条条优美的曲线,每一条下去又似抽在自己的心口上。

    净焕知道,她们在教训净画的同时,也在警告着自己。

    门外只有净焕,净秋和净画,净画的哭声渐渐弱了,净焕的手心攥紧,还是忍不住蹲到净画面前,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说道:“净画,说,‘我再也不想任何人,也不想回家,也喜欢喝粥’。”

    净画弱小的眼睛抬起看着净焕,木然地跟着说道:“我再也不想任何人,也喜欢喝粥。”

    净秋这才满意地扔了篾条,“净画师妹很好,起来吃早饭吧。”

    净焕半拉半抱地把净画拉起来,替她穿上裤子,只见她的屁股已经红肿一片,她看着那条痕,不得不佩服净秋的手法,痛得净画撕心裂肺,其实外伤都不重,想来她这套手法已经运用很娴熟了。

    净画哽咽着,躲在净焕身后,不敢看俯身下来的净秋,净秋依旧笑靥如花对净画说道:“净画师妹,以后青竹庵就是你的家,师父和众师姐就是你的亲人,记住了吗?”

    净画茫然地点头,“记住了。”

    默默地回到膳房,净焕机械地喝完粥,便跟着师父去了大悲殿,临走前她偷偷捏了净修一把,她眼睛眯了眯,净焕便放心了,想来她会去照顾净画小师妹的伤的。

    净焕盘腿坐在师父的对面,等待着她的动作,她转着手里的佛珠很久,才睁开眼睛,问道:“刚才吓到了吗?”

    “是!”净焕老实回答,“净画还那么小,我、我……”

    “你也想家吗?”

    “不,不……我不想家。”净焕赶紧摇头,加重了语气又说:“何远害死了我娘,我恨他们!”

    师父缓缓点头,“对净画的教训也是为她好,山野粗林,将来要吃的苦很多,如果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如果发扬我门?传承我门宗旨?”

    “师父,我门宗旨是什么?”

    “反简复青!”她的爽快倒让净焕吓了一跳,她的目光投向殿外,脸上的凄苦仇恨顿现,“你现在只记得这四个字就可以了,将来大一些我会解释给你听的。”

    “是,师父。”净焕恭敬地回答,不敢有丝毫犹豫。

    她依旧转动着佛珠问道:“你最害怕什么动物?”

    净焕想都没想便回答,“癞蛤蟆和蛇。”

    “还害怕见到什么?”

    焕想起血泊中那个死都不能瞑目的女子,心又一阵阵缩紧,如果可以,这一生她都不要见到血。

    “有所惧,便有所畏,净焕,第一步,你要学会的便是克服恐惧。”师父缓缓闭上眼睛,“跟净瓶师妹去见悟远师叔吧。”

    净焕疑惑地尾随着大约十岁的十四师妹净瓶,向右边偏殿走去,心中疑惑,怎样克服恐惧?

    “克服恐惧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勇往直前。”这是净焕见到悟远师太,她说的第一句话。悟远师太长得瘦小娇弱,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字字见血。

    例如现在,她说:“净瓶,带净焕去千潭。”

    跟着冷面美人净瓶拐过几道竹林小道,再穿过一条小溪,再拐过两个小小山头,山头底下便是一处冒着腾腾热气的深潭,“净瓶,这就是千潭?”

    瓶闷闷地答了一声,当先大踏步向下本去,净焕紧跟着她的步伐奔向千潭。

    “噗通……噗通……”还没走到,净焕便感觉到一阵阵温热的气息,耳边还不时有重物落水的“噗通”声。

    “净瓶,那是什么声音?”

    “蛤蟆跳水。”净瓶说话字句简练至极,听在净焕耳里却是千钧雷霆般响透。

    “你、你想干什么?”净焕牙齿都开始打颤。

    “师姐走吧。”净瓶鬼魅般出现在净焕眼前,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就向千潭岸边奔去。

    原来这就是克服恐惧,直接面对,便无畏!“我不去!”净焕也顾不得其他,尖叫着,净瓶的手却入铁钳般箍住了她的手腕,拉扯着她的身子都飞了起来,然后又从半空直直跌落。

    净焕惊恐地看着下面那密密麻麻斑斑驳驳的动物,鼓着花花的腮帮子,瞪着鼓囊囊可怕眼睛,有些嘴里还吐着鲜红的舌头……

    “不……”任由净焕叫的再凄惨,她还是被净瓶扔到了蛤蟆堆里。

    脚底一软,哇哇一片怪叫,净焕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瞪大的眼睛根本合拢不上,直愣愣只能看着眼前恐怖的事情延续着,突然而下的脚踩到一只蛤蟆上,巨大的压力让那只蛤蟆只来得及哇哇两声,便血肉横飞开来,斑驳的背,花绿的肚皮,浓汁的血肉全部在她面前展开。

    身边全部是一堆堆的蛤蟆,因为她的到来,有些飞快地跳进温热的池水里,有些飞快地蹦到旁边的草丛里,有些迟钝地蹲着它可怕的眼睛直视着她……

    恶心,恐惧,僵硬……净焕已经形容不出自己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心脏都似乎要停止了呼吸。她不敢动,也不敢闭上眼睛,更不敢看那些令她心神俱飞的丑陋家伙。

    耳边还有净瓶师妹的声音,“师姐,什么时候你敢用手抓蛤蟆玩,就算是过了药师第一关。”

    “我不要客服恐惧!我不要学药!也不学毒,快带我离开!”净焕带着哭腔大喊着着,“净瓶,我是大师姐,命令你带我走啊……”

    刚散开的蛤蟆短短时间内又重新聚拢过来,净焕很快就被它们围在了中间,甚至一直胆大的家伙跳上她的脚背,隔着鞋子,她都能感受到那冰凉的触感,她全身都颤抖着……

    净焕只觉得眼底全都是那让她日夜害怕的斑驳,心口爬满那花花绿绿的动物,眼球渐渐涣散,心口也慢慢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