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无碍!多躺几日即可……咳!咳!”伴着最后几声剧烈咳嗽,无彦立刻收回目光,调整身姿平卧。

    怎会无碍?

    无需云雾托浮便可自由出没天地的战神无彦,若能行绝不会躺!伪装坚强的师父是不想她多虑,聪慧如她岂会不解?立马收住跨入楼阁的脚步,她浅笑道:

    “原来师父也有偷闲之心。我正要去天界之书,师父可有想读之物,可需我稍带几卷?”

    “师父自会去书阁取卷。你去吧。”

    退出楼阁,透过窗棂偷望,她久久无法举步离去。那一夜间苍老的神,如百岁凡人,哆嗦着起身,抖过百次才勉强端起那半杯茶水,送入口中却有一半滴落胸襟。“啪!”地一声,不知有意无意,玉杯碎落于地,接着回荡一声悠长的悲叹。

    她转身逃回书阁,凝望玉石之上的神书残卷,心寒得不敢再去触碰!和师父相守天倾殿那五百年,神者落烟只残存孩童的记忆,一直是幸福而快乐的。而这简单的快乐却是基于对尘世的遗忘,和那些不断被神封的记忆——

    “师父,有时我在想,这五百年来我们朝夕相处。你对我如此关爱,我怎么就没有感动过?为何我连这些重要之事都忘了?”

    “师父,为何不让我爱你?……”

    那五百年里,失忆的神君都可被银雪感动。她怎么可能对师父无动于衷?……如果那五百年间,师父愿意接受她,之后的是是非非永远不会发生……她不会爱上恒天,亦不会再遇到无名……她会乖乖地一直待在师父身边,做他希望做的神……

    为何师父要封住她对他的情意?——

    忽然重心不稳,她跌坐在地,脑中凌乱的画面和一女子的声音还在不停地回旋。那是五百多年后,她作为神者落烟时,对师父无彦的质问!当时寻根究底的答案,如今要分分秒秒亲尝,她想而生畏!明知是恒梦,可感觉丝毫不差!

    无名之城里一步步陪无名走过,到最后自己完全融入“轻羽”的情感旋流,爱得无法自拔。最后那夜的缠绵,与其说是七夫人,不如说是爱的灵!恒天之情,无名之意,无论作为轻羽还是神者落烟,她几生几世皆无法还清,接下来这五百年和师父的点滴,她岂敢再去触动?!

    “姜黎?姜黎!”

    她忽然大叫着跳起身,冲向后山——那里曾是神者落烟的游乐园!也是五百年多年后,被神化成青蛇的九心弦遗失之地。记得有个秘密藏身处,未来的姜黎会给她糖人……沿着崎岖蜿蜒的山道,她边搜寻边沉思:如果那日在轻羽跃入九重天时,她无法附身于她,或许完全失意的轻羽会爱上师父!

    忽然停下脚步,她仰望天空,随心叹息:

    “这样也未尝不好!”

    神君恒天定会遇到将来的神君妃银雪,而无名也会娶狐妖怜儿!化成神的轻羽将永世跟随师父……完美结局!

    “姜黎!你给我出来!什么唯一离梦法?明知无法更改却还让我尝试!如今我倒成多余!”她狠狠喊道。

    宁可继续飘离,至少那样她还可远远望着无名和恒天!哪怕再也无法苏醒,总比这样日夜面对师父的好。不是不爱,而是再也没有心可交付!

    师父,原谅我。

    原谅我!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伤感,她随地抱膝而坐,埋头在双臂间不动不响。她的痛早已不是哭可解决,唯有时间可抚平心绪,而她所剩的也只有时间——漫长无止境!

    直至黄昏,她才重新起身,继续缓慢向山巅走去,不愿错过每个角落的感应。天倾殿有昼夜和四季,她记得清楚,更记得那个神秘结界——里面有姜黎和糖人,还有随心唤出的星辰美景!

    就这样一连搜寻几日终无果,而师父依然未踏出浮世无忧阁。她常常在窗外偷望,师父不唤她,她便随心偷望到有“想离去”的意识。而这意识越来越淡,她偷望的时辰越来越长!许是这天倾殿太过寂寥,除了师父,还有何物值得她注目?

    度过无数不眠之夜后,她开始学会深夜入睡,也渐生梦境。有时她觉得自己更像轻羽,而忘了“空灵”!

    ……

    “苍生万物,何时最不设防?”

    师父温和神音再次飘入耳畔,她睁开半只眼,偷望那高挑却不显瘦弱的飘然身影,随后立刻紧闭。其实一点不觉困倦,就是想假装入睡。

    “啪!”丈尺轻拍头顶,接着又是师父轻言:“还在偷睡!”

    “师父,熟睡之时,万事不知自不设防!”她摸着脑袋笑道。

    “不过娃儿,何时学会借物寓意?!”

    娃儿?

    她抬头望向无彦,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形矮小,不过五六岁女童。身着粉色长裙,腰间丝带还扎成一大蝴蝶结,甚是可爱。

    “也罢,师父今日就教你如何潜入苍生之梦!他们最脆弱之际,便是你最强之时。”

    苍生之梦?……

    晃眼间,她瞟见桌脚那只半睁眼,昏然打着瞌睡的通红神蛙。

    “神蛙,沉睡之时,你会梦到何物?”她压低嗓音小声道。

    “天鹅!”

    “啪!”她一掌拍下。神蛙立刻四肢横散,趴在檀木桌上动弹不得。

    “不得欺负弱小。”无彦无奈的神音再次从头顶飘下。

    她立刻吐吐舌尖,接口道:“入梦前或梦醒后,徒儿又如何保护自己?”

    “嗯?”无彦低头,正好对上她仰视的目光。

    那时的师父是如此高雅清亮,迷幻她双眼——四五岁的心智,单纯而美好——没有妖魔之影,更没有神想,只有一影!

    “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再作答。”无彦掌心拂过她额间,带着浅笑离开。

    ……

    梦,源于苍生之灵,却又凌驾其上。幻真幻假,似有虚无!望生饥渴,求而不得!以虚为口,动实则变!控心制物,串忆重生……

    “从今以后,你不会再梦到天鹅!”

    她移开闪着银光的掌心,神蛙从昏睡中清醒,痴傻地凝望前方。

    “现在想要何物?”她试探着问。

    神蛙斜望她一眼,“呱呱——”叫着跳离檀木桌。

    师父飘然而至,身后跟着一白发老人。

    “师父要离开一段时日,你要听文爷爷的话!”

    “师父,我还有问题!”

    “把这些问题写好放在床榻前。待你醒来,师父自会相告。”

    她傻傻地点头,望着师父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她根本不会几个字,如何“写”?于是,她很刻苦的练字,终于写成“字句”。

    “待我醒来,师父自会相告。”

    她一直以为,只要把问题写好放在床案上,待她再次醒来时师父就会出现。可是无数次梦中惊醒,师父依然无影踪!并不如承诺的那样——“自会相告”。

    “师父!”

    又是在空望无影的悲痛中,叫着“师父”二字惊醒。跳下床榻跃出窗棂,她再次来到后山寻找神秘结界。忽闻“呱呱”叫声,接着一周身通红的神蛙跳到她脚边。

    “果真有此物!”她低头自语。

    神蛙“呱呱”叫唤着前跳几步,回头望她一眼,又继续前跳。她立刻跟在其后,一直追至山巅。于她而言,那里除了一望无际的神花草和几株环顶的羽铃花树之外,也无特别。不知多少个日夜,她常常高坐枝头,眺望浮动的云层和滚动的繁星。

    不过和只神蛙坐羽铃花树枝头,共赏天界奇景记忆中倒是首次。当夜幕降临,繁星在云层中跳跃成舞时,趴在她手心上的神蛙立刻坐直身姿,瞪着巨大蛙眼,带着孩童般好奇和闪亮的光注视远方。她忽觉心头一阵舒爽,被一种“希望”感染着!

    天鹅虽不现实,但至少是个希望……她心低语。

    “呱呱!”神蛙忽然大叫,在她手心间跳转,回望,而后又继续凝视远方。

    万变星辰无数次瞬间移位后,她猛然看到一白影,在遥不可及的星辰间浮动。她不敢相信地眨眼,挤出泪水模糊视线后,影像变得更为清醒——分明是个白衣女子平卧星系间,美丽的身姿随星河缓慢旋转,沉浮!银光裙服忽隐忽现!

    难道是——九天银河和落烟?!

    她惊跳起来,几近折断树枝!忽觉手心黏滑,居然淌满神蛙的眼泪。

    原来,她是你的天鹅。我该如何承救?

    “看来无彦真是伤得不清,连个神封记忆都漏洞百出。”

    身后传来一声低语,吓得她一脚失足,几乎跌下高枝。幸而腰身及时得力轻托,才算勉强稳住身躯。立刻转身回望,她见到姜黎。

    “我记得你。”她先开口,藏不住喜悦。

    “嗯,我也记得你。”他指指树干,自行坐下。

    她跟着坐到他身侧。太多疑问,他们怕是要促膝长谈。

    “问吧!”姜黎倒是懂情形。

    “走过千年旧忆,依然神命难违,还是无法阻止轻羽坠落九重!唯一离梦之法已不可能,我们会怎样?”她直接入题。

    “其实是我自己异想天开,以为你可阻止轻羽,改变恒梦走向,这样可缩短五百年——”姜黎望着星际中心,眼光似乎一直未离开那迷幻之影,稍停片刻后,继续道,“她也可以早日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