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他急步靠近,掌心轻抚过她眼敛,有意要她昏睡。那穿腹之痛,不是常人能受。即便修炼千年的狐妖,痛楚之余,功力怕也要损个百年……往往在濒临绝望和死亡时,会出现幻觉。那晚她在极度高温下度过,大脑烧得糊涂。睡醒之间,眼前不断飘飞各种画面,该是凤莞的记忆。

    ……

    那一世,他风雨路途,只为追神的影。

    那一世,他闭关百年,只为以画锁魂。

    那一世,他痛斩前尘,只为换她永世清宁。

    最后一世,他重获新生,却无法再爱他人。

    ……

    十五岁那年,他不告而别。她寻遍天下,年复一年,依然毫无线索。

    “我只想知道,他可安好?”

    呼啸寒风中,她娇小之躯雪地长跪。据说一统妖魔两界的北极狐王,弟子上万,拥有人类无法媲美的触觉和嗅觉。她一狐之力,怎抵得过万狐之威?

    “我为何要帮你?”狐王问的,不过是每个被求者总会想到的问题。

    “我慕名而来,与狐王素未谋面,更无交情可言。今日,我求便求了,帮不帮请狐王自作思量。他日,无论狐王有何需求,我能说是绝对不会说不。寻个人影,于狐王而言不过是道命令。这份情有无价值,狐王心明。”她答得心虚。

    “回去吧。若无小命,诸事无意。寻得消息,我自会告之。”狐王长袖轻挥,转身消失在风雪间。

    等过春秋,她终于等到狐王的召见。

    “你真想知他在何处?”

    “是!”她望着他答得坚定。

    不料狐王突然冲下高台,揽她入怀,带着她踏空飞驰,越过苍茫山脉,最后停至皇城之巅。那里几乎可俯视城中一切。此时整个城池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她不曾记得那日是凡界的节日?

    “可知你寻的是何人?”狐王忽然低沉问。

    “知道。”她答得干脆,不作隐瞒。

    他百世轮回,她千年相望,怎会不知?

    “人族皇族始祖的转世,今日大婚。”狐王冷笑道,似带嘲笑。

    那刺痛怎是一刀穿腹可比?她跃下皇城之巅,背后传来狐王笑语:

    “宫墙高筑,艾氏结界坚不可破。你满身妖气,如何冲破那道墙?人妖殊途,百世无果,今世更无缘!”

    那是五年后,她终于得知他的消息,却只能遥望那场皇族婚宴!当他和他的妃受万民祝福之时,她只能逃到荒芜的雪山之巅,化身白狐,对月孤嚎!

    据说皇族年度入秋,会狩猎。于是,她在他们必经的丛林,等待他的出现。记得那辆金碧辉煌的皇族马车,浩浩荡荡驶向北面林园。原来那时的山脉未曾冰封,秋季一片金黄。各种未能修炼成精的动物植物,按照它们的循环生存。

    她独身站在黄道上,只大嚷一句:“一凡!”

    上百全部武装的将领几乎是瞬间把她围住,几十只长矛直指咽喉,只等最后那道命令。本是皇家园林,擅闯者,死!

    然,最后从马车里出来的他,似若陌路,只道一声:“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他下不杀之令,她身心却死在当时!

    苦修千年换得一身妖媚,只想为他独舞。可惜待他有能力欣赏时,却是拥他人入怀。那夜,她拖着无魂无心的身躯,来至京华城最繁华的地段。华灯初上,人群如流。购物,吃宵夜,看戏……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事做,唯有她享尽失落和空虚。

    穿过那露天戏台,阵阵掌声唤醒失魂落魄的她。台上花旦唱离别,台下的她顿时泪如雨下。和一凡那十年,每夜她都伴琴清唱,为他打发寂寥长夜。如今皇宫之中歌舞成群,再无她用武之地。想到此,她悲愤不已,一个旋身跳上舞台,夺过古琴自弹自唱!

    台上台下一片惊哗!而后如入魔音,众人皆随她情绪起伏,待一曲划终,满场泪水,掌声轰鸣!从此戏里戏外,她放纵得自然!许是那曲“离别”,她唱得动情。越来越多的公子豪客慕名而来,最后居然轰动整个京城。

    “繁华生,京逝沧桑,相忘于尘莫哀伤;百年欢,歌台空唱,寒院梅影一点香;回眸间,情赋薄郎,独坐楼阁舞休场;妆未卸,风流一世忘前场……”

    声声泣血,如杜鹃鸣伤。

    落烟的元神和那双优美的狐眼,在最后那台花戏中苏醒!

    “你,醒了。”最先入耳的是一凡低沉的声音。

    她侧头望着那张平凡却充满气质的脸,笑道:“我做了很多个梦。”

    “呵呵。”他只回以一笑。那些梦里梦外,他怕早猜到。

    “一凡后宫,不设正宫!关于前世,你记得多少?”她忽然很想知道,在他心里这个“姐姐”的地位。

    他笑着起身,故意去拨弄茶壶,避开她的眼光。

    “我,想见我朋友。”

    “他还未曾醒来,醒来我自会告诉你。”他端过一杯热茶送到她手里。

    “万妃?”她想起那场纷争,小腹依然阵阵隐痛。

    “此乃家事,我自会处理。”他答得淡然。

    她不想干预,不过还是希望能从轻发落。毕竟那份苦守的心情,谁都有过。正欲开口,纱绾儿匆匆步入,望着一凡。

    “说吧,姐姐不是外人,不碍事。”他点头道。

    “艾轩皇回宫!”

    “我等下回去翠苑居拜访。”他故作镇定道,脸上藏不住惊讶。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阵轻笑:“听说有贵客,自当是我登门拜访,何须等到翠苑居。”

    来者正是艾轩皇,七夫人凤莞的“师兄”。梦里依稀记得,最初那次舞台惊扰的正是这位“师兄”的独台戏。她欲起身行礼,艾轩皇立刻来至床前,示意免礼,同时不忘多看她面色几眼。

    “不是她。”一凡一语道破。

    “你可记得自己原名?”艾轩皇忽然严肃问。

    “落,落烟。”她记得自己,更记得师父的恒梦。

    “落烟?!”艾轩皇愕然,沉思片刻后,望向一凡,低声道,“我去神族打探过,元神流散的神者不过四、五个,里面没有叫落烟。但是……”

    “有个羽铃族的落烟,对吧?”她接过话题。

    “不错!不过她死于千年前,死时还是一个凡人。”艾轩皇见她能应答自如,脸色更为惊讶。

    “关于落烟的故事太过繁杂,只能告诉你们,我无恶意,只想离开这里,回到我原来的世界。”她喝下一口手中热茶,继续道,“和我一起从无名之城里逃出来的那个朋友,怕是唯一一个能带我回去的。”

    无名,可入神梦!她只是不知道,师父这个恒梦游转万年!天地不毁,此梦不醒!不知何时无名才能找到她?如今她只能跟着梦里这个原身,希望有那么一天……

    艾轩皇和一凡对视一眼,似乎未能明白其中关系。

    她笑道:“你们可有听过神族无彦的徒弟轻羽?”

    他们同时摇头。是啊,师父护她千年,从不轻易踏出仙羽山半步。而一个凡人,有何资格写入神谱?这些凡界人族又如何得知?

    “也罢,轻羽不过凡人。我不会伤害凤莞,她若醒来让我离开,我绝不相扰。”她说得认真。

    “姑娘言重。若不是你照应,此时的凤莞怕是横尸雪地。”一凡立刻应道。

    “那,无名就拜托你们。”

    “他可是妖魔之城里的——”艾轩皇问得小声。

    她点点头。他们立刻心照不宣,不再多问。

    “姑娘放心,入我皇城便是我的人,定会尽一切努力!”一凡坚定应答。

    她抬头望一凡一眼,而后转向艾轩皇,满脸疑惑道:“你们,谁是?”

    自古一山不容两虎,一朝当然不能有两皇。他们同居深宫,同称“皇”,倒是前所未闻之事。

    “我去看看她,你来解释吧。”一凡拍拍艾轩皇的肩头,随即离去。

    艾轩皇坐到床前,接过她手中空杯,悠然道:“说来话长。原太子五岁那年,艾氏皇亲族不得不夺位,因为当时的太子宴不是皇族正统。艾氏不能让一凡的江山落入他人手里。”

    “原来,艾氏夺权不过是为了正主。”

    “不错!一凡转世,神族故意遮掩。艾氏一族失去他的下落,不得不夺权守位。直至一凡长至十五岁,皇族气息渐露,我们才找到他,却不料他不能自理。”

    “那是场意外。”

    “我知道。艾氏一族倾尽一切能力,终于不负皇心,五年后他恢复正常。”

    “对于一凡前世之事,他自己知道多少?”

    “不多!我们只告诉他,他才是真正的太子!替他守江山十五年,该是归还于他。我也可恢复自己逍遥生活。不料他无心深宫,一心想回去找他的姐姐。”

    此话让她心随之抖动。原来,他也曾想过回头。

    “是我逼他必需留皇族,因那是他的使命!”艾轩皇回忆过去,面色不乏无奈。

    “包括娶妃?”她哑然。

    “是!皇族不能无后。当时我答应他,必须娶妃生子,然后才可离去。”

    原来如此!如果当时,她不那么急于答应下嫁狐王,也许……

    她欠狐王那份情,总是要还。只是修得狐媚的比比皆是,不缺她这个。当日断然想不到,几年后狐王非要娶她不可!至今她都未能明白。

    当你记起回家的路,却再也等不到那个曾经为你提灯的人。倒不如忘记那盏灯,选条不归路远行。凤菀的不归路便是成为狐王的七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