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放过她,此生孽缘也算了断。

    可民间盛传,七易皇离世之后,太子迟迟不肯举行继位大典。正如姜黎所说,能承定魂茶五年不死,这具凡体定受过神族洗礼,孤魂妖魔本不可入侵。唯有皇族之血,可乱守护之气,故狐魂得以入体。如此难寻的一具适合狐魂寄居而不腐的凡身,学皇怎会放过?

    原来无数个日夜,她饮下的是他鲜血所制的定魂茶。茶中苦涩甘甜,可是他这生的影射?人界不能无皇,他心不安,她又如何独活?即是如此,做个了断也罢!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江南小船上。是她请人找到微服江南的他。他上她的小船,不带随从。他该是第一次看到她摇船的身姿。褪去宫中华丽裙服,如今她只是单薄一件粉色带碎花的小棉袄和长裤,独立船头,摇着木桨,一举一动影画山水。他竟望得入神。她把小船摇到江中心,而后收浆与他对坐,让小船如片枯叶随江水漂游。

    “太子追我万里,不过是想要这具躯体?”她唤醒略微失魂的他。

    “没有我允许,你私自逃离皇宫,可知是死罪?”回神的他沉下脸,似乎只有保持这样的冷态,才配得上王者之称。

    “哦?是吗?”她轻笑两声。

    “和我回去!”他命令着。

    “太子留恋的,只是这具外壳?”她抬头,凝望他双眼。

    “是,又怎样?你生死都是我的!”他固执着。

    她甜美一笑,悠然递送一杯热茶到他面前,轻声道:“太子尝尝这江南绿茶,天然采摘,不含其他。”

    接过她手中的杯,他目光却投向远处,似乎不习惯她的沉稳。江南山水相间,倒映成画,可惜无法多做停留。上船前,他早已注意到岸边那些暗暗涌动的人流,正是追他而来。

    “入宫五年,我可有错?”她神情淡然。

    他收回目光,停留于她脸上,冷静道:“不是你的错。”

    “承蒙太子费心,入宫这些年我衣食无忧,冷暖相宜。东宫那些日子,我虽无法分享太子的心,却也是自己承了太子的宠。岂有怨言?”她品过一口绿茶,继续道,“从今以后,太子不必再赐我定魂茶,亦无须再血制茶叶。即将成皇,滴血如金。”

    她突然抬眼,平静地望着他,缓缓道:“我早已吞服离魂丹,乃神族所赐。这身体完好无缺地送太子,可留住她的魂。”

    他手中茶杯突然掉地,反应过来时,她已身倒在船板上。他冲过去抱起她时,她面带甜笑,双目含泪。晶莹剔透的是泪,潸然滑落的是痛。魂魄离身顿感轻松,她最后伸手轻抚他面容,却已感觉不到冷暖。浮生唱罢,不过白魂一缕,飘然离去。

    他紧抱住那具躯体,直至冰冷。可惜那一刻,她已无法感知他随之冻结的身躯,亦感觉不到他的心碎。那日,死在江南的,何止她一个?

    他给她太子妃的葬礼。葬在江南雨乡,她曾经最爱的地方。

    百名大师陪他一起,为她守灵七日七夜,不让妖魂惊扰,却不知她魂魄早随姜黎而去。而他日夜不能成眠,狐魂操控上千孤魂野鬼,大闹守灵之夜。无数幽灵之音一直在上空盘旋吼叫:

    “为何要葬她?!为何要葬她?!”

    “你爱的不是我吗?不是我吗?!”

    “皇城的艾氏护界,倒是把你这厉鬼本性控制得很好!”

    “你连自己是谁都忘得干净?!”

    “尸体的腐臭,不是你的最爱吗?!”

    “你看我对你多好?如此多美食,吸食吧!”

    “吸食吧!”

    ……

    百名大师木鱼声声,依然无法敲碎千个怨灵的恐怖之音。太子学皇虽打坐于百名大师中心,依然心气不宁,狂躁不安。心底无数个声音,蠢蠢欲动,似要冲破他的身体,与孤魂野鬼产生共鸣。

    “一蛋双生,只取一黄,你是坏掉的那个,我就叫你坏蛋吧。”那白衣女子背对他作画,长发如瀑布般垂落!

    “我可有说过,你不能出这皇城?!”那女子缓慢转身,笑得如此动人,亦如此心寒!

    熟悉的容颜如闪电击穿他全身,记忆如潮,点点苏醒……

    (宫女)“娘娘,这胎儿似乎还有余气?”

    (姜氏)“就当死了处理。 出生便如此软弱,深宫之中如何帮我稳定这后宫之位!”

    (艾乐)“一具没有躯体的魂魄。这天底下怕只有我这个凡人可看得到你。”

    (艾乐)“如今太子阳刚之气渐重,又得神庇佑。你不过一孤魂,今日完全脱离,怕再难依附他身。”

    (艾乐)“此地无物可伤你,等我回来!”

    (涟芯)“主人放心,艾郡主已给主人打理好一切。即便她不能及时回来,公子刘也会把学皇留住。”

    (莲公子)“日食魂魄上千,便可修成厉鬼!你想要的,指手可得!”

    (艾乐)“他才是出生时死去的那个……当时我未告之真相,是不想让你带着仇恨痛苦地活着。”

    (自己)“呵呵!现在已无所谓,我不能看你再为我冒险!”

    (艾乐)“连一个凡人你都斗不过!如何帮我夺天下?!”

    ……

    七日混沌,而后逐渐清醒,他终于忆起夜夜惊扰梦中的白衣之影——艾乐郡主!断然不是这狐魂!错过的留下的,孽缘几场!他在狂笑声中惊醒。

    原来这红尘几十载,万事浮蹉,出生便是错!

    灵场突然黄沙漫漫,白布条,圆纸币满天狂舞,诉说着愤怒和痴狂!他面色沉稳,端坐在地,望着几十名大汉缓慢移棺木入陵墓。众大师里里外外围成七圈,双手相牵,诵经不断。大师之外是千名侍卫守护,外加百名宫女太监。如此气势,依然奈何不了陷入极度疯狂的狐魂。

    突然一大师口吐鲜血,暴毙!紧接着在场的侍卫,大师,宫女和太监,上千人接二连三七窍迸血,痛苦抽畜狂喊,最后身体爆裂而亡。血与泪,生与死,哭与笑……人世万种死亡前的惨烈,一一再现,而他们的魂魄未能脱离已被吸食……

    他撑着最后一口人气,盯着他们把棺木下葬!突然厚重棺木盖生硬给掀翻,无数朵百合花下,夏影儿恬静柔美的面容和那身一层不染的白衣长裙,毫无遮拦的呈现在他面前。

    “哈哈哈!如此天赐之躯,你怎可浪费?!”

    随着厉哭之声,狐魂带着一道白光俯冲而下。他猛冲过去,横躺于棺木之上。右手成爪划过胸前,一道黑流掌心而出。这来势凶猛的黑道之力,竟然能挡无影白魂,弹至数丈开外。他庞大之躯死扣棺木,随后翻飞而过的风沙沉浮而去,半粒不落。接着“轰隆!”一声巨响,他弹入高空,同时棺盖合一,紧密如初!随后他飘然而下,稳站棺盖之上,眼球泛黑。周身黑流涌动,在他超控之下,如浪头般绕他旋转。

    “这,才是真正的你!哈哈哈!”狐魂盘旋于上空,悲凄怒吼,“你和他们早不是同类!苏醒吧!和我一起,吸食吧!”

    他大吼:“你根本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呵呵!我是谁?你说我是谁?我不过是个孤魂,一心想和你成为同类!”狐魂哭喊着!

    “别忘了,你发过誓,不再食人魂魄!”他手握成拳,双目紧闭,似忍着体内汹涌而上的痛苦。

    狐魂冲到他面前,瞬间成影,不过十二女童,挽袖笑言:“哥哥,可记得这些齿印?”

    此时更多人类倒地,白魂一一飘入上空。它们狂笑着抢食,亦相互啃噬。最后,得千魂者,即成新生厉鬼!

    空气弥漫着浓郁的腐尸味,那是他久违味道!曾几何时,他痴巅不治,唯有咬着柴郡公主的手臂,心神才能平息。那时的柴郡公主给他的就是这个味道,和着淡淡的薄荷香!

    死亡!食灵!腐臭!黑暗!……而这五年来,他拼命想遗忘,她却步步逼他重蹈覆辙。无数个日夜,他遥望夏影儿独思的身影,静如百合,笑藏纯美。唯有那时,他才感到来自心底的平和以及一丝来自人类的温暖。狐魂的感觉没有错,有些东西变了,他自己都不知。

    “会儿,夏氏可护你本性。赐她为妃,是为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远离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他脑里回旋着七易皇临终前的话语。

    他定要下葬夏影儿,无魂能惊扰!

    双目全黑的他,飞速旋身冲入高空,双手成勾幻化成流。滚滚黑浪如浮云般聚集,方圆几里高悬上空,狂澜怒吼。数千白魂哭叫着被吸入黑浪。顿时天地人嚎魂泣,震煞神灵!

    “哈哈哈哈哈!吸食吧!人类之皇!我的好徒儿!”

    空中一声炸响,黑浪以不可超控之速扩散,铺天盖地吞噬蓝天白云。大地顿时陷入黑暗,疯狂逃窜的人类及其他生灵,魂魄活生生给剥离出窍,冲入黑浪!

    那该是十年前的江南,生灵横遭此劫难,而维护天地稳恒的神族在哪?

    神族在哪?落烟又在哪?……

    落烟?!一个似乎很久很久都未感知的名字……气息全无……被遗忘在学皇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