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看着石室的出口,一丝光线透进来,无数细小的尘舞。记忆仿佛是一幕幕轻纱,被一重一重绾起,慢慢地清晰。

    华榷宫,大片大片的孔雀草繁茂地生长,黄橙色的花朵在阳光下散发着华丽的色彩,每一片花瓣上似乎都附着暗紫色的眼睛,妖冶诡异。

    八岁的怀瑾从花丛中走出来,朝湖边望去。她的父亲——璞罗教至高无上的教主,正在那里等她。

    她只有八岁,然而她的武功,医术,毒术远在璞罗教任何一位教姑之上。

    “谨儿。”父亲宠溺地喊她的名字,眼中的目光慈爱祥和。

    她如同蝴蝶一般轻快地跑到父亲身边,挽住他的手,撒娇:“爹爹,谨儿正和大师兄玩小法术呢,你把谨儿叫过来有什么事呀?”

    老教主看着天真的女儿,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一瞬间变得犀利,沉声道:“谨儿,不要老缠着你大师兄,你大师兄……”

    老教主忽然叹息,没有再说下去。那个大弟子,有极高的天赋,是个武学奇才,然而他时而复杂阴郁的眼神却毫无掩饰地将他的野心表露无疑。他心里是阴暗的吧?璞罗教若真的交给他,恐怕就真要成为武林人口中名副其实的邪教了。

    几百年前,璞罗教本是大靺国教,在争夺皇权的斗争中失败,以致于无法在朝廷立足,才退至灞河没入江湖。

    几百年过来了。璞罗教与朝廷一直平和相处,未起纷争。虽然在朝廷口中。璞罗教被称之为邪教,却并非邪恶之教,所以才吸引了众多教徒。

    老教主神情微微一变,想起了那个阴郁淡漠的大弟子。他地野心远远不止于璞罗教吧?若将璞罗教交给他,恐怕几百年来的平衡将会被打破,璞罗教和朝廷势必纷争再起,终会无法并存。

    这个教主地位子他得来不易。当年自己……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才坐上今天的位子,并不希望它在自己弟子手上毁掉。

    老教主微微叹息,眼中神情复杂,询问女儿:“谨儿,若爹爹将璞罗教交给你二师兄良覃如何?”

    怀瑾抬头,眼神疑惑地看着父亲。低声问道:“可是教主之位一向是传给大弟子的呀,而且大师兄的武功比二师兄高多了,二师兄就会偷懒,和谨儿比武功还老输。”

    老教主眉头锁得更深,看一眼女儿,无奈和哀伤一闪而逝,淡淡道:“好了,谨儿,你回屋去吧,爹爹会在祭典盛会之前做出决定。”

    怀瑾看一眼父亲。眸中有一丝迷惑和不解。然而还是依言往回走。经过靖坛前的空地,大师兄竟然还在那里等她。不由开心地笑起来:“大师兄。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十七八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阴暗莫测地光芒,瞥一眼蓝衫小女孩。唇边露出一抹温谦的笑意:“自然是在等你,谨儿,教主定然有急事唤你去吧?”

    怀瑾思索了片刻,缓缓道:“爹爹好像在考虑把教主之位传给二师兄。”顿了一顿,小女孩忽然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天真无邪,“可是,二师兄还没有你厉害呢,怀瑾还是希望爹爹让你当教主。”

    少年的笑容隐秘莫测,缓缓向小女孩伸出手去,修长的指尖陡然起了一阵清风,一缕青烟飘飘渺渺升起,渐渐明晰的手掌上竟有一个美丽婀娜地女子在掌上起舞。

    瑾喜悦的惊呼,紧紧盯着少年的掌心,“师兄,这是什么术法,你从哪里学来的?”

    少年看着小女孩的笑颜,阴暗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温和道:“《西番秘术》上记载的一样小术法。”

    怀瑾脸上的笑颜忽然黯淡下来,低声道:“爹爹说那本书上的术法太阴邪了,师兄你怎么看那样地书啊?”

    少年缓缓将手掌凑近小女孩面前,眸中地光芒深邃莫测,唇边的冷笑稍纵即逝:“碰巧看到了这本书,就学了这一样小术法,你瞧,不是很好看么?”

    怀瑾盯着少年地手掌,终究抵不住好奇心,脸上地笑容花一般绽开:“真好看,师兄,你教教我吧,我也要学。”

    看着小女孩雀跃的笑容,少年阴郁地眸中神情复杂,有一丝怜悯和悲伤一闪而过,淡淡回答:“好。”

    学会了师兄的小术法,怀瑾雀跃不已:“我要去给爹爹看,爹爹也会喜欢的。”

    少年含笑看着她,手指抚过她额前的长发,淡漠地脸上有异样的神采:“教主的身体不如从前,瑾儿应该多陪陪他,人老了总是很容易寂寞。”

    怀瑾笑起来:“等这一次祭会结束,新的教主上任,爹爹就不用那么幸苦了,瑾儿就天天陪着爹爹,逗他开心。师兄,你说好不好?”

    少年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嘲

    的笑意,眸中的残忍隐约可见,淡淡道:“好。”

    她真的是亟不可待跑到父亲的房间,把刚学会的术法展现给父亲看,想博他一笑。

    当她的掌心幻化出妙龄少女的时候,她忽然发现父亲的脸色急剧变化,眸中腾腾的杀气让她全身不由一震。

    “谁教你的?”父亲厉吼出声,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狠厉,眸光犀利如剑。

    在她惊愕的瞬间,蓦然发现掌心的妙颜女子手中蓦地出现一把银色光剑,刺目的光芒惑了她的眼。在她眯眼的刹那,宝妆妙颜的女子忽然脱离她的控制,手持光剑急速的掠向老教主的颈部。针一样细小的光剑却发出极其凌厉骇人的剑气,银色的剑光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刺向老教主。

    “啊……”她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就在那一刹那。一股更为强劲犀利地指风迎面袭来,她本能的抬手阻挡。身体在转眼之间被远远地震开。一张口鲜血大口吐出。

    “爹爹。”她顾不得自己地伤势,慌忙看向老教主。

    老教主毫发无损地坐在那里,眸中冷光毕现,定定看着落在墙角的怀瑾。

    怀瑾微弱地笑起来,看来那一掌是爹爹仓促之下发出的,虽然伤到了自己,但是爹爹躲过了那一剑。自己受点伤也无所谓。

    “对不起,爹爹,瑾儿的术法没有练到家,差点……差点……”感觉道内脏碎裂一般的疼痛,怀瑾再也说不下去,一张嘴又是一口鲜血。

    “是谁教你的?”老教主鹰隼一般的眼神。让怀瑾觉得既陌生又恐惧。

    她全身一颤,望着父亲冰冷淡漠地表情,想要回答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散,最终无知无觉。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房间,全身仿佛松架了一样不受控制。她下意识地催动体内的真气,然而四肢百骸毫无感觉。她急得差点哭出声来。

    爹爹那一掌竟然废掉了她一身的武功?她蓦然忆起了当日的种种。

    那个术法,那个术法……师兄教她术法……

    她忽然全身一震,被脑中地念头惊得浑身冰冷。

    师兄想借她之手杀了爹爹?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因为爹爹想把教主之位传给二师兄,所以。所以他要夺取教主之位!

    她的心猛然一沉。大师兄竟然是这样阴险歹毒之人!

    “瑾儿。”门吱呀一声打开,老教主进门。脸上有些许倦意。眸光又恢复了一贯地仁慈,“醒了么?”

    “爹爹。”怀瑾记起那日父亲严厉阴暗的目光。心里陡然有些怯意。

    老教主走到床边,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脸上是浓浓的悲伤的神色:“瑾儿,好些了没有,爹爹那一掌,那一掌……差点要了你的命。”

    她蓦地发现父亲温和的眼神里漫起一层雾气,悲伤而自责。

    “爹爹,是瑾儿不好,瑾儿差一点害了您。”眼泪从眼眶溢出来,她的心如同被割裂了一般,渗出血来。脑中蓦然出现那一张少年的脸,她一向敬爱地大师兄,竟然……竟然如此对她!

    “告诉爹爹,那个术法是谁教你地?”老教主言辞温和,怜爱地看着女儿。

    怀瑾眼中忽然涌起一股浓浓的恨意,心头苦涩难当,口中却道:“是瑾儿自己学来地,瑾儿无意中看了《黑香秘术》便学了这个小小地法术,想让爹爹开心。”

    纵然她恨大师兄,却依旧不希望他死,如果将此事告诉了爹爹,那么大师兄必然难逃一死。

    “撒谎。”老教主眼神忽然变得犀利冰冷,如利剑一样射在怀瑾脸上,怀瑾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父亲看着她,目光忽然又变得柔和,“那样诡异的术法,若不是爹爹从前……”老教主忽然住口,神情变了变,“爹爹恐怕也活到现在了。”

    “爹爹,真地是女儿自己学来的。”

    老教主哀叹一声,低声道:“你不愿说就罢了,爹爹心中有数。你慢慢把身体养好,虽然武功全废了,以后也不能再练。但是你的医术和毒术天下已无几人能敌,用来防身,武林中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伤到你,我总算对你……有个交代了。”

    怀瑾微微一愣。父亲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出了房间。

    看着父亲离开,心中蓦然难过起来,以后,以后再也不能习武了。

    大师兄,一切都拜他所赐!然而她却狠不下心来要他死。

    第二天午夜,睡梦中朦朦胧胧听到纷乱地嘈杂声。她惊得坐起来,门吱呀一声被撞开,璞罗教弟子慌乱地进来:“小姐,教主,教主兵解了。”

    她手脚瞬间如冰,颤抖着声音问道:“怎么可能……爹爹在哪里?”

    “在大师兄房里。”

    她几乎要惊呼出声。

    大师兄,大师兄……是他杀了爹爹。

    顾不得穿鞋,怀瑾赤着脚冲出门,奔向那个人的住处。

    屋外已经层层叠叠跪满了人。她穿过众多地弟子终于靠近了那间屋子,推开门的瞬间。手指止不住地颤抖,下意识地看一眼指甲缝里几乎看不见地粉末。

    屋里只有他一人,怀瑾一眼便看到躺在地上的父亲,七窍流血,死状惨不忍睹。

    “你杀了爹爹?”她的声音颤抖地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然而她看到面前的人毫不掩饰地点头,冷俊的唇边有一丝快慰冰冷的笑意。

    她全身因为怨恨止不住地颤抖,手指握紧。再松开,无色无味的细微粉末飘入空气中,无知无觉。

    那么,你就去陪葬吧!

    她微微闭上眼,在心中诅咒。

    “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少年看着小女孩充满地恨意的面容,心里忽然刺痛了一下。阴暗的眸中闪过一丝怜惜,淡漠地开口,“你父亲五年前就死了,躺在你面前的是你父亲的大护法,五年前他用黑香秘术杀了你父亲,自己登上了教主之位。所以那一日,你在他面前再一次使出这样的法术,他才能够逃过一劫。他……也深谙其道。”

    怀瑾蓦然睁开眼,地上躺着地明明是父亲:“你胡说,大护法五年前就死了。你杀了我爹爹。是你杀了我爹爹。”

    少年蓦地冷笑起来,讥讽道:“瑾儿。五年前死去的才是你爹。你那个时候才多大啊,三岁的小娃儿能懂什么。”少年忽然弯腰。伸手撕去老教主的面皮,“看一看,你还记得这位大护法么?”

    怀瑾忍不住惊呼。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已逾不惑,灰暗病态的脸色看得出来他的病经年累月无法治愈。

    “看清楚了么?”少年冷笑,神情淡漠地仿佛天际地浮云,“要不是他命不久矣,也不会急着让位,如此我还能让他多活个几天。他这样的人还算有几分善心,瑾儿,你说是不是?他对你倒还真有几分慈父的样子。”少年目光落到怀瑾脸上,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

    “当年他杀你父亲地时候,我可是有幸将一切尽收眼里了。”少年眸中闪过一丝嗜血地残忍,“所以今日,我才效仿地如此天衣无缝。说到这儿,我倒是记起来了,你父亲临死前还惦记着你呢,我想他一辈子没求过人吧,最后竟躺在自己的大护法面前求他照顾自己地女儿,呵呵……瑾儿,你真是好福气呢!怎么说,我也算是为你报了杀父之仇了。”

    怀瑾听着这一切,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她心上,疼得她无法呼吸。她忽然用力地握紧双手,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里面地粉末早已经飘散的无影无踪。

    她抬头看向面前地少年,眼里的悲伤和绝望源源不断涌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对不起……”她喃喃低语,瞥见少年眼中陌生冰冷的神情,心里陡然起了一阵寒意。他不会放过自己的,他会把自己也杀了。

    “你不要恨瑾儿。”蓦地,她慌乱地说出这句话,慌不择路地往屋外奔出去。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五脏六腑忽然涌起剧痛,如洪水一般吞噬他的神经。

    她对他施了毒!

    望着她渐远的背影,他的眉头蹙起,想要唤她回来。

    “瑾儿……”只要她回来,解了他的毒,他就会原谅她。可是她就那样狠心决绝地走了,那样猛烈的剧毒,竟是要置他于死地!

    他蓦地对那个背影伸出手,缓缓地,死死地握紧,仿佛要将她捏碎在手里。

    几年前,他的力量就足以让他夺取教主之位。然而他却等到了现在——退无可退的时候,才做了这一切。他只是想尽最大的努力不去伤害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让她尽可能多的去享有父爱。然而,她,那个他极力去维护的女孩,竟然剥夺了他到手的一切!

    那一刻,无穷无尽的恨意从他心底泛滥。疼痛穿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心底一个强烈的念头一遍一遍呐喊:如果可以活下来,如果可以,他一定要她百倍偿还!

    天际的云浮浮沉沉飘着,黄橙色的孔雀草在风中眨着诡异的眼睛。记忆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阴在他面前绾起了面纱。邱匀天望着渐落的夕阳,白玉面具后阴郁的眼神有复杂的神色。

    二十年了,她都已经长那么大了。在他的记忆里,还一直保留着那个八岁小女孩的模样,乍一看见她,他几乎没有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