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霜一连昏睡了两天,醒来后更是悲恸不已,整日以泪洗面。她自小入宫,二十多年来未能尽到半分孝道,连夏桓去世,她都没能送他一程。

    “无霜,吃一点东西吧。”几天来,燕楚易寸步不离守在夏无霜床边,看她面容憔悴的样子,心痛不已。

    无霜摇摇头,侧身背对楚易,泪湿枕巾。她如何能吃得下?

    “无霜……”燕楚易轻喊一声。

    屋里寂然无声,错金的大鼎里焚着熏香,淡白轻烟如缕。

    天色渐渐暗下来,宫女进来掌了灯又悄然退出。烛影摇曳,墙壁上晃动着斑驳的灰影。

    “八王爷到。”一声通报打破了死灰般的沉寂。门轻轻打开,燕楚风缓步走进房间。

    空气又凝固了一般,没有人开口讲话。

    燕楚风叹息一声走到燕楚易身旁,低声问道:“无霜好点了么?”

    夏无霜闻言转过身,犹带泪光,慢慢坐起来,面容惨淡:“王爷,我好多了,您坐吧。”

    燕楚风看了一眼搁在一旁的饭菜,对着门外吩咐道:“把饭菜热一下。”

    宫女进来把饭菜撤了下去。

    燕楚风瞧着楚易,笑道:“都还没吃吧?我也饿的难受。”又对夏无霜道,“霜儿,你不会怪我在这里蹭饭吧。”

    夏无霜勉强一笑,披了件衣服下床,燕楚风连忙扶她在凳子上坐下。夏无霜心里猜测燕楚风过来必然有重要的事,楚易一连几天守在慕央宫,怕是荒废了朝政引起了百官不满。然而他此刻没有提,自己也不好先问。

    宫女们把菜一道一道端上桌,夏无霜不好背了八王爷的面子,拿起筷子勉强吃了几口。燕楚易见她吃了东西,脸色也渐渐舒展开来。

    燕楚风斜睨一眼燕楚易,微微笑道:“楚易,你今晚回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几天下来有好多政事等着你处理。你看无霜现在也开始吃东西了,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

    燕楚易眉头轻轻皱起,生出一丝反感,冷漠道:“我放不下心。”

    “楚易,你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么?”

    燕楚易冷笑,目光落到燕楚风脸上,讥诮道:“不就是一些人嫌日子太安稳,蠢蠢欲动想策动罢朝么?”

    夏无霜闻言,蓦然睁大双眼,震惊不已。朝中竟发生那么大的事!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罢朝可不是小事,如不好好安抚及有可能导致群臣叛乱,江山不保。

    燕楚风见楚易说得漫不经心,不由蹙眉:“你知道?你知道还……”声音低落下去,叹息一声,“若不是宰相极力压制,朝纲早就乱了。”

    燕楚易握起瓷杯,审视着上面的花纹,双眸平静如水:“乱就乱吧,谁要这个位置我就给他。”

    “楚易。”燕楚风陡然提高了音量,沉默片刻,语重心长道,“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先祖打下的江山怎么可以断送在我们手里?”

    燕楚易放下瓷杯,看向燕楚风,微微一笑,隐待讥讽:“你放心,是断送在我手里而不是我们,千秋万代之后,在后人口中你依旧是个贤王。”

    燕楚风眸光瞬息万变,脸上隐隐有痛苦无奈的神色,沉吟道:“我不在乎那一世英名,也不需要名留青史。如果你能做个明君保我燕夏江山固若金汤,我纵然留下千秋骂名死个千回万回又有何妨?”顿了一顿,又道,“况且,凭你的才智胆魄,要做到这一点又有何难?”

    蓦然一声长笑,燕楚易目光离合,幽幽道:“是啊,要做到这一点又有何难?国富民强,让天下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让八方蛮夷闻风丧胆不敢来犯,这有何难?朕是大靺天子,可以庇佑大靺天下万千子民,让他们安居乐业,安享太平。然而朕……却什么都没有。朕要一个女人,他们也要指手画脚……”一颗泪,沁出眼角,“嗒”的一声,砸落酒杯,“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名利虚名啊……”他要了有什么用?这天下他唯一想要的,却只能远远看着,看她哭,看她痛,看她挣扎,看她夜不能寐,独立空庭……

    燕楚风动容,良久,缓缓地,低声道:“你是九五至尊,怎会一无所有?天下还有谁的权利比你大?”

    “是么?”燕楚易蓦然抬头,“我要无霜为吾后,天下人答应么?”

    “啪”地一声,手中筷子应声落地。无霜心惊,蓦然睁大眼睛看着燕楚易,他怎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

    燕楚风的双手不由颤抖一下,随即恢复镇定。

    皇上对太后的爱恋朝野皆知,只是无人道破而已。这次满朝文武借着皇上对夏桓相逝世的轻视大做文章。燕楚易因为夏无霜几日不问政事,表面上是百官不满皇上荒废朝政,实质上是对皇上倾慕太后的行为进行抗议。百官已心生怨言,幸好他们慑于皇上的权威和宰相的压制还不敢正面道破,只要楚易收敛自己的言行,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燕楚风心中百般思绪,瞥一眼燕楚易,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他本想劝燕楚易能放下儿女情长,以社稷江山为重。到头来,他没有说出口,楚易自己倒说破了。楚易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说出这样的话,必然会采取行动了,不得不叫人心寒!

    燕楚风镇定了一下心神。其实十几年前他看到那个白玉瓶里的纸条之后就开始担心这一天的到来。担心了十几年,这一天还是来了。这样也好,以后不用再悬着心过日子。

    十几年前,楚易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那一天他把白玉瓶埋在梅园黎湖畔,碰巧被燕楚风瞧见。楚易离去后,燕楚风挖出白玉瓶,掏出里面的纸条,赫然四个大字:霜为吾后。燕楚风大惊失色,若将来楚易继承皇位,岂不要酿成大祸?但是放眼众皇子,也只有楚易有君临天下的雄才大略。况且当时父皇独宠楚易,皇位非他莫属。

    当时他便开始担心这一天的到来,但仍然心存希翼,希望时间能淡化楚易的感情,或许能避免这场变数。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无法避免。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力劝阻楚易,希望他能顾全大局。

    燕楚风目光扫过夏无霜的脸,她的脸色很难看,唇色惨白,眼泪在眼眶打转。燕楚风暗暗叹息,本该是一个女子最美丽的年纪,风华正茂,而她却要承受那么多!

    “楚易。”燕楚风收敛的心神,沉声道,“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当着霜儿的面,我也不避讳了。我知道你对霜儿的感情,但是霜儿是当朝太后,是你的母后,世上哪有儿子娶母亲这种离经叛道的事?违天意**理,为天下人所不齿。你是皇上,如何能做得这种事?”

    “无霜本不是我母后,哪来的天意,哪来的伦理?我如何娶她不得?”燕楚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燕楚风,眸中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在天下人眼里,霜儿就是你母后,你若做出有违民意的事来,百姓不会服你,得不了民心早晚会失了天下。你是一国之君,必然有所得有所失,有些东西注定要舍弃,你要权衡轻重啊。”

    燕楚易轻哼,面色森冷,眼里闪过寒光,异常坚决道:“这轻重我已经权衡了二十多年了。”顿了一顿,决然道,“你回吧,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就算天下人都食古不化,我也不会退让分毫,你也不必再过问这件事。”

    燕楚风了解楚易的性格,不再多言,只是楚易让他不要再过问这件事,难道楚易他……?燕楚风不敢再往下想,低头饮下杯中的酒水,起身告退。

    夏无霜慌忙站起,一阵目眩,身体摇摇欲坠。燕楚易连忙扶住她,无霜冷冷看了他一眼,推开他,对燕楚风道:“王爷,我送你到门外。”

    燕楚风揣测霜儿定然是有话要与他讲,当下随她走到门外。

    “霜儿……”

    “王爷,你听我说。”无霜扶着凭栏,缓缓道,“霜儿是识大体之人,断不会由着楚易的性子胡来,王爷大可宽心不用再过问此事。”

    燕楚风点点头:“我明白,你快回去,这里风大。”他当然明白霜儿的良苦用心,虽说他和楚易感情好,但楚易向来独断,手段狠辣。如果自己一意忤逆楚易,惹怒了他,怕是连这个哥哥楚易也不会放过。

    夏无霜回屋,朝燕楚易道:“你走吧。”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空气里散发着绝望的气息,一点一点漫延开来。

    燕楚易抬头看着她,眉间神色动了动,缓缓走到门口,淡淡道:“你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