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合适的理由啊——”永州和亲王府中,苏台清扬这样对鸣瑛和春音哀叹。永州郡兵精粮足,常规军几次征兵后有六万之众,足够起兵之初的攻城掠池。对周边郡县那些官员、将军们的收买也颇有成效,鸣瑛的名单上已经有上百个多少有些分量的名字。当然,那里面一大半都是墙头草,在他们能够派上用场之前,清扬至少要先夺下半个苏台。关系到举兵大计的清平关,鸣瑛花了不少心思,愿意见王旗即开城出迎的已经足够,至于明霜那里也很太平,几次试探都没有异心。

    这一段时间来,每次商量起兵要事的时候春音都在场,一开始鸣瑛反对这样做,她对清扬说殿下从来都分清私事和公事,爱宠就只留在房中百依百顺,不该轻易托付重任。这几句话说得极其重,不过清扬倒是没有生气,哈哈笑着拍拍鸣瑛的肩膀说本王知道你忠心耿耿,一心为本王的大业着想;不过,春音与本王其他的那些爱宠小妾们不同,她原本就该是立于庙堂之上的人。本王与她,就像是当年莲锋与江漪,卿可明白?

    鸣瑛很想翻个白眼说:“老实说,臣看正史和清渺初年的那些笔记野史,都看不出莲锋与江漪有朋友之情以上的东西。”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苦笑着看看清扬,一脸得不赞同。不管怎么样,绝密会谈加入春音既成事实,所幸这女子还算识相,听得多说得少。

    此时春音的家人,包括他的母亲,丈夫和孩子都已经接到永州。春音的丈夫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男子,和她的倾国之貌,惊世风姿不同,她的夫婿只能说还算清俊,性格温顺到害羞的地步。那个男子总是不声不响的跟在妻子身边,对她的命令从不反对,大半时间都放在料理家务和照顾孩子身上。这男子做的一手好针线活,据说两人刚成亲家里还不算太富裕的时候,他常常刺绣一些华美的东西补贴家用。总之是旁人看来怎么都配不上春音的那种人,可在苏台清扬眼中,自己爱宠的女子有这样一个不起眼又温顺的丈夫是再好也不过了。

    对清扬而言,以区区一个永州郡的能力,她已经做到了极至。当然,如果封地是苏郡或者沈流郡的话会更好一些,大旗一举,一个月就能攻到永宁城下。不过,世上没有两全齐美之事,倘若是那些中原郡州便不可能大量征兵而不被发现。而且,她觉得上天对她已经相当不错,一个叛乱者需要的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这两天清扬总是哀叹还缺少一个好的借口,这日与鸣瑛正式商量起兵时间的时候又提到这一点。春音忽然插口道:“今上已然丧尽人心,解民于倒悬不就是个很好的大义名分么?”清扬摇摇头:“还不够。”

    鸣瑛补充道:“今上确实让天下百姓失望,可苏台朝廷并没有让百姓绝望。对天下百姓而言,只要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太平总比战乱要好。所以,殿下说名义还不够,尚不足以让天下的百姓认同,更不足以堵住后代史官们的笔。”

    春音不以为然地耸了下肩:“成者王侯败者寇,历来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殿下只要能开创盛世,何愁史官们不锦上添花?”

    “殿下,春音说得对,如今举旗在即,名分所谓不过锦上添花之物,有固然好,没有也无伤大雅。待殿下实现理想,使苏台繁荣富强,纵然有一两笔不称心的纪录也瑕不掩瑜。”

    清扬笑道:“倘若实在没有办法,当然是听之任之,不过,并非全无法子啊。”

    鸣瑛微微皱起眉,想到底有什么法子能够完成这个“名份”。但听清扬笑道:“如果陛下无故斩杀王爵,残杀宗室,作为苏台皇族的成员,本王为了保命起兵,天下也就不能有什么意见了吧?至于那些个坚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冥顽不化者,倒确实不用考虑。”

    春音笑道:“今上对殿下宠爱有加,怎么会忽然杀殿下呢?除非是起事的消息泄漏了,或者今上终于相信了涟明苏的供诉,可这也成不了大义名份啊?”

    清扬哈哈大笑,拍拍春音的后背:“卿直说——乱臣贼子本当斩杀,不是方便很多?”两个人跟着笑,过了一会儿,清扬微笑道:“当然是给她一个非要杀本王不可,却又难以公开说明理由的事情。”

    春音尚在皱着眉头想,鸣瑛已经变了脸色,低声道:“殿下,这么做……”清扬微微一笑:“鸣瑛果然深知我心。”

    “皇后对殿下情深几许,且为殿下立了不少功劳,殿下即使……”

    清扬抬起一个手截断了鸣瑛的话,淡淡道:“那么,卿要本王怎样对待皇后?”

    鸣瑛一时无语。

    “将来本王会追封他一个合适的名号,并以皇太后的礼仪为他建陵,对他也算仁至义尽了。兰隽是个聪明人,他自己也该知道,本王绝不可能再娶他为皇后。他若是妃宾,本王或可以再收他,可他是皇后,本王能拿他怎么办呢?”

    鸣瑛依然说不出话来。反而是春音接了一句:“殿下……殿下要如何让今上……让今上知道呢?”

    清扬淡淡一笑:“幸好漓被琐事拖住,现在还在京城。”

    四月,水影和日照成亲后休息了一旬,两人便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水影自不用说,领一份薪水做一份事;至于日照,则要前往皎原锦绣谷的锦绣书院担任讲习。虽然已经正式成亲,夫妻两个都没有想过“是不是该放弃锦绣书院的讲习”这件事,尤其是水影,在她心中,丈夫能成为锦绣书院的教师是莫大的荣幸,这并非一时权宜之计,而是日照真正可以当作平生事业去做的。那些天,她对日照说过:“我们两个不同于西城、卫那样的大家族,必须要有人主内,也不缺钱花。将来你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若是觉得外头做事受气不快活,便回家来我养你。反正,我们两个将来怎么个快活怎么过。”

    作为锦绣书院的学生,且与昭彤影一起被称为出类拔萃的玉藻前也一向以这个书院为荣。锦绣书院录取学生,只要求在三十岁以下,其余不问,只要有本事通过入学的筛选,而且能够忍受书院繁重的功课。锦绣书院分上下两苑,下苑为初级苑,所有科目都是规定的,必须样样学习样样通过方能考虑是否就读上苑。其中包括天文历法、文学术算、兵法武术,几乎无所不包,比太学院的内容还要繁杂。下苑一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三次不合格就请退,学习满三年且通过考核方可选择进入上苑。相比较,上苑的日子就好过得多,学生可以选择自己擅长且有兴趣的内容深入研习,教师与学生更多探讨而非单纯的授业。从上苑完成学业的学生不需要通过府考即可进入全国任何州府级别及以下的官学为教师,而这个书院的学生通过进阶考的比例更是比太学院还要高。历代学生中才俊辈出,高官显贵数不胜数。

    全国第一等的学校,当然费用不菲。下苑一个月的束侑比之一般私塾一年的更多,贫寒人家的子弟绝没有能力进这个学校读书;但是上苑的学费却很少,贫困的学生还能够获得减免,或者以为书院做杂务来代替。玉藻前曾经和昭彤影讨论过这件事,她觉得书院奉行教无类却又收取如此高的学费,岂不是两相矛盾。昭彤影也连连点头,不过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天下第一等的书院聘请的都是天下一等的大儒,总不能让他们吃稀饭住茅草屋吧。可天上又不会掉钱下来,不问学生要难道还问朝廷要?”可对于为何向下苑的学生售高额费用,反而对上苑学生颇多优待,两个人也想不明白,某一日问了山长,对方微微一笑:“只要有心求学,总是能够成器,在什么书院并不重要。”

    昭彤影先明白这段的意思,事后解释给玉藻前说:“下苑所教是基础,锦绣书院不过内容更多更杂。这些基础,一般的书肆,各地官学都有能力教授,不过是好一点差一点而已,可在基础上,好一点差一点相差也不是很大,端看是不是有心向学。而上苑是真正做学问的地方,官学和普通的私塾都是为了进阶考而准备的,至于太学,限制过多。安靖也只有寥寥几个书院能够像锦绣书院的上苑那样提供开明而又深邃的做学问的气氛。所以下苑高额收费,上苑反而广开门户。”

    玉藻前和昭彤影都是十岁入书院,年纪小的让人嫉妒,神童才子之名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在下苑三年,上苑两年,十五岁双双京考进阶。虽然做官离开了书院,可两人对锦绣书院感情深刻,隔三差五就要回去一次。某一日书院山长托人带来口信,请她有空去一次“有事相托”,于是一到旬假,玉藻前就带着丈夫直奔皎原。

    白皖不是京城人,对锦绣书院只在进阶后某次杏花节游皎原的时候去参观过,如今有机会详细看,且能与山长交谈,也是兴奋不已。一大早就把妻子吵醒,两人骑马一路飞奔。

    书院山长见到这得意门生也颇为高兴,又和白皖相互问候了一番,对他进阶后在各地的官声政绩居然是如数家珍,言词之间平和有礼。三人说了些闲话,山长才说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一些私事要托付,虽然有些过分,不过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

    玉藻前自然连声说随便有什么是我都愿意帮忙,千万不要客气。山长这才把事情说了一遍,原来是想要将自己的孙女送到鸣凤,记得玉藻前家在鸣凤有产业,托她照顾一二。玉藻前知道这位山长中年丧夫后未曾续弦,两个女儿都死得早,家中只留下长女的孩子,年方十二,聪明伶俐,也是个神童,山长对这孙女爱如掌上明珠,乃是她的命根子。

    玉藻前自然一口应允,说我派家人送她到鸣凤,就住在我家里,我那边有不少人照看田产家宅,也有可靠的人,交给他们照顾定然妥当。随即又道:“先生也觉得这京城快要乱起来了?”

    山长叹了口气:“天下已然如此,今上尚不思挽回。天下野心家将蜂拥而起,这京城又能太平多久?”

    “先生不如也暂时离开京城。”

    “我只剩下一个亲人,她还年幼,我不忍心让她陷于险境。从来天下大乱,鸣凤不乱,安平王又是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我把那孩子送到鸣凤。至于我,此生是不会离开锦绣书院的——除非死了抬出去埋。”说到这里放声大笑。

    玉藻前苦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先生,今上前天在朝堂上说做了一个怪梦,要朝臣为她解梦。”

    “哦?”

    “今上梦到琼池中长出一朵奇葩,然无论怎么悉心呵护都含苞不放。忽然一场大水冲开了水闸,花顺水而出飘到城外,且在城外盛开,花香四溢,美不胜收。”

    山长皱眉道:“你们做何解?”

    “学生向来不懂这些解梦的知识。不过多半解做圣上恩德,惠泽民间。大神司也是这样解的,不过神司解做上天提醒圣上要更多惠泽百姓,使天下百姓能够分享到皇宫中的繁华富裕。”

    山长微微摇头:“神司心怀百姓,劝谏君王,乃是神术正道。不过,此梦无关社稷,而是关系后宫。”

    “如何说?”

    “墙内孕育,墙外开花,此乃后宫有人不贞。”

    玉藻前与白皖对看了一眼,白皖微微挑一下眉意思是“看吧,我说得没错吧,偏你不肯相信”。玉藻前笑了笑又道:“先生,可能看出主的是什么样的妃宾……不忠?”山长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后示意玉藻前去关上门。昔日的学生不但仔细关上门,还伸出头去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故意要偷听的人,这才回来入座。

    山长叹息道:“安靖尚水德,以水为上,琼池乃皇宫水脉,昔日又叫凰池。琼池上的奇葩,乃是至尊之爱,也就是——皇后。另外……陛下所梦城外开花,是京城以外,还是宫城以外?”

    “好像是宫城之外,并未出京城。”

    山长神色更为担忧,又皱眉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琼池所在乃是东面,琼池是活水,与京城水系相通。水出琼池,第一个流到的地方就是凰歌巷。根据梦兆,与皇后私通之人在凰歌巷。”

    一瞬间听得两个人都变了脸色,白皖下意识道:“不是迦兰殿下。”

    山长笑了起来:“殿上书记忠于旧主,心意可嘉。”

    “不……我只是……殿下她品行端正,绝对不会做出如此之事。”

    山长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三个人心中都很清楚,凰歌巷总共三个人,花子夜是男子,当然排除在外。苏台迦岚在私生活上向来干净的到了让人乏味的地步,谨慎而端正,且与皇后从未有交集。剩下的当然只有清扬,玉藻前两人更想到了前些日子后宫的那些传言。

    “如果是皇后和和亲王的话……陛下一定难以容忍,接下来……”

    仿佛听到她的内心话语,山长喝了口茶叹息道:“南苏台也要变成一片战场了,希望不要因此让乌方、南平这些国家得了便宜。”

    这个话题一开始,顿时觉得房中气氛凝重,三个人又讨论了几句,山长忽然淡淡道:“朝廷大事还是留到朝房里去议论吧,玉啊,你既然过来了,我带你认识一个人。”

    玉藻前略一转念,笑道:“可是书院新聘任的讲习?”

    “你也听说了?”

    玉藻前笑着说岂止是听说了,京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书院历来聘用一个人都能引起轰动,皆为出名的才子,偏这一次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学生也好奇的很呢。

    山长大笑着说没有动静是因为这次聘任原本就是临时决定的,那孩子也不是什么闻名遐迩之人,我录取他是因为感动于他身处逆境尚能勤奋向学。又说当时虽然提出了条件,可也没有想到那孩子真的能做到,如今虽然只来了半个多月,可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师都对他颇为赞许。说话间站起身来,示意两人跟她走,玉藻前和白皖都对这位新聘任的讲习充满好奇,尤其是山长的口气中对他颇有期待。

    从山长的住处到下苑要走过一条蜿蜒的山路,大块青石铺就。这条路是苏台历八十七年,锦绣书院的一位学生晋升到司空后,为感谢书院教导出资修建的。在一百四十一年和两百零八年分别修建过一次,都是由有所成就的学生出资,道路两边种满桂花,秋来花香袭人、金蕊满地,玉藻前读书的时候每到秋日阳光明媚之时便抱着书坐在台阶上一读一个下午。

    下苑现有一百余名学生,房舍连绵,除了一般授课的教室,还有供学生讨论的小房间,学习六艺的专门教室等等。一些学生正在竹轩上琴课,琴师闭目抚琴,学生们正襟危坐,琴声悠悠吸引得几个学生抱着书躲在轩下听。玉藻前两人也被琴声吸引,站在台阶上挪不动步子,直到琴师一曲抚罢才叹了口气道:“真乃天籁,中原第一琴师名不虚传。”山长点头道:“他的琴艺比当年教你们的先生更好。”随即一指边上的芭蕉馆:“这边走,他正带着学生研读《清渺王朝史》。”

    书院无论上下苑,所谓研读其实就是课业的讨论,通常由讲习带领,学生可以畅所欲言,就这一天的主题——也就是前两天刚上过得课——随意提问。学生之间相互解答,或者由教习解答。通常新来的讲习最怕这种研读,学生的问题往往千奇百怪,一堂课下来常常汗湿重衫,就这样回答不上问题被学生嘲笑依然是常见的事。

    几人到得进前,已闻谈笑声,门开敞着,正在说话的人背门而座,身上衣衫式样表明他是书院讲习,显然正在回答学生的问题。谈的是清渺初年江漪与卫柳治理鹤舞的段落,正在分析推行官学对安定天朗群山中各部族所发挥的作用。尽管只听了几句,已经知道这位讲习对此段历史及其熟悉,博引旁证,各种笔记野史如数家珍。然而,让玉藻前的脸色开始发绿,白皖的眼睛越瞪越大的并非这青年讲习的博学,而是他的背影声音都是两人非常熟悉的,熟悉到了禁不住害怕的地步。

    有学生发现山长在门口,很快所有的人都叫着“山长”站了起来,讲习拍了拍手宣布研读结束,也站起身转了过来。玉藻前的内心里虽然喊了十几声“不要啊,千万不要”,还是悲哀的发现自己正对着日照清秀俊美的容貌。

    日照微笑着走到山长面前,向她行礼,回答了两个关于教学的问题。随后山长热情的开始对双方的介绍——这是过去的学生玉藻前和她的夫婿白皖,这是书院新聘任的讲习日照,你们应该知道的,京畿府考第二。

    玉藻前挣扎在挣扎,不断警告自己镇定,暗地里深呼吸七八回直到山长用责怪的眼神开始看她,才万分不情愿的低下头从牙缝里挣扎出三个字“先生好——”

    日照含笑点头,对山长道:“我与玉藻前还有殿上书记大人也算是旧识,那都是我家当家的好友。”

    玉藻前继续深呼吸,手紧紧捏着衣服,咬牙再咬牙,终于又挣扎出一句:“师娘该不会恰好也在吧?”这一次还挣扎出一个微笑。

    日照继续望着书院的最高管理者,后者已经看出在自己的这个昔日的学生和新聘用的教习间有一些很富娱乐性关系,而且她乐于将这个娱乐延长一下,于是面对着昔日学生已经发绿的脸色微笑着解释道:“半年前我到太学院看望一个学生的时候曾听过少王傅讲授《民书》,字字珠玑。故而托日照延请,承蒙王傅不弃,正在上苑开授《民书》。玉啊,你难道不觉得今天书院中的人格外少么,都在上苑梧桐阁听讲。”

    那一刻玉藻前唯一的念头便是:“今天不该把皖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