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玉藻前打点行装前往鹤舞,细心的人就能发现打从她点了巡查使后司刑府就热闹起来。也不是说以往门可罗雀,毕竟是家财万贯少年得志的风流美人,有的是气味相投的风流女子和年轻多情的少年登门。然而这些天登门的却都是平素不会和这些年轻姑娘凑在一起风花雪月的要紧人。比如琴林家的琴林拂霄,又比如少宰涟明苏和西城家的公子玉台筑。而玉藻前家的侍从们就看到平日总是笑吟吟的主人这些天变的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管家有一天实在是看不下去,说主子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如请殿上书记大人过来商量。不说还好,一说那人连连摇头,还冷笑一声说得了吧,天知道是不是那人给我下绊。

    那个被人鄙视的人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吩咐管家派人日夜在司刑府周边守着,把去见玉藻前的人都记下每日报上来。到了八月初三,也就是玉藻前出发的前一日,下人写得小条子已经塞满桌上一个小瓷盒。都是某日某时辰拂霄拜访,停留几时的内容。她拿在手中翻来翻去看了半晌,连连冷笑,喃喃道:“一个转眼什么人都跑出来了,不容易啊。一边要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一边要息事宁人,恐怕还有人要从中渔利。一个个都来施压,她没有显赫背景,这些天日子怕是及其不好过。”

    管家边上站着听她说的满怀感慨情意绵绵,脸都黑了一大半,咳嗽一声低声道:“主子,我在外头听人说司刑大人点巡查使是您的主意。”

    “胡说!”顿时跳了起来:“什么人败坏我的名誉。”

    “原来不是主子做的。”

    “难道我是出卖朋友的人。”

    管家咳嗽一声:“小的记得那天主子从潋滟池回来,一直嘀咕说‘这最佳人选还是玉藻前’这样的话……”

    “想想而已。”

    “但是,小的还听说少王傅大人离京也是主子的推举。外面都说——”

    “都说什么?”

    “都说主子果然大公无私,多年的至交为了报国——”

    “行了!”脸都快绿了,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外头的名声已经坏到那个地步。看样子也要找机会拜会一下玉藻前,此去鹤舞她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决心。

    想到这里突然长叹一口气,想当年锦绣书院两人神采飞扬,携手画桥倚靠,在书院中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叫多少人钦羡。当初无话不谈,无事隐瞒。又想昔日与水影同车而行,谈笑深宫月夜,睥睨京城权贵,又是何等的情谊深重。而今再度相见,却再也找不到昔日无所间隔的友谊,相反彼此藏着躲着,甚至各怀心思。她和水影几乎不相见,除了皎原一会相处两日宛然昔日深宫畅谈,此后又是个不相干,即便遇到了也说一些毫无价值的客套话。而玉藻前与她,仿佛也是论***更多,谈不到国事,谈到了也说不到深处,空泛的两个人都难受。

    昭彤影啊昭彤影,她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是不是真的过分了一点。有时候中夜醒来,她也会想各为其主就真的要弄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么,古人云君子和而不同。前朝也有的是各为其主却莫逆之交,就连迦岚口中的高祖皇帝和千月素,尽管最终恩断义绝,惨烈无比,可她仍然能从中感觉到那两人之间的情谊,那种深知其心,深明其志的契合。而不是她现在这个样子,甚至感觉不到那两个人的选择,他们的梦想和追求。

    尤其是那个人,那个少王傅,一度被所有人看作她平生知己,她自己也一度如此认为的人——水影。再度相逢,她好像变了一个人,昔日睥睨天下、飞扬傲气的女官长变得深沉内敛。当初她冰清玉洁,受不得半点侮辱,如今却甘于依偎在花子夜身边,担着不明不白的身份。

    她到底在留恋什么,荣华富贵、权倾京城;还是,仅仅想要安身立命;又或者,是一个人能踏入的最温柔陷阱——爱上了花子夜?

    怎么想都不对,她倒是想到玉藻前说的一句话“也许她有说不出的苦。只要还能对人说,就不是真正的苦,唯有连至亲至信之人都不能说,才是真正痛彻骨端。”

    又叹了口气,依旧没有理出个明白思绪,此时家人飞奔来报说正亲王驾到。她才起身吩咐开中门迎接,就听到苏台迦岚的声音,连连说“不用了不用了,本王不请自入。”

    说话间快步走入,一把抓住昭彤影的手往里拉。管家知趣,赶走从人带上门,果然门一关上迦岚便道:“丹霞郡又出乱子了!”

    八月丹霞暑气仍盛,襄南州潮阳县县城成为孤岛已经整整三天。风轻日朗、正午时分,县城最热闹的南园大街上人流稀少。茶摊酒楼到有少许人,凑在一起说的都是襄南匪军连破三城的事情。南园大街头一号的酒楼会宾楼也不复往昔门庭若市,酒保小二都分外清闲,连掌柜都放下手中事和相熟的客人闲话。说到匪事都唉声叹气,一人道:“前些时候不是才剿灭了襄南匪首,三十多人头挂在襄南城城楼上大半个月,怎么又来了?你说这些人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前些日子剿灭那一股匪首,听说杀了几千号人,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灭,一个个都不要命了!”

    众人一阵唏嘘。掌柜却道:“我听说这一次匪事就是因为上回杀的人太多才闹起来的。”

    “哎,这日子虽然难过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何况咱们新任郡守大老爷是个好人,这又是何苦……”

    “好人,嘿嘿,你们听说没听说上一回那匪首是怎么剿灭的?不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是骗人说要招安,那匪首也听说郡守老爷是好人,就信了。五百多人放了刀枪从山上下来,头领被请到州衙门吃饭,好吃好喝的,嘿嘿,吃完喝完三十多头领都倒了,里面有毒!”

    “啊——”众人一声惊呼。

    “剩下五百人被困在城里,官兵四下包抄,一个都没逃走,然后严刑拷打,一家人只有有一个做了土匪,全家老少都被杀光。可怜那些人啊,官府要真刀真枪拿下来还没那么容易,就因为信了什么‘好人’的话。这一次那些人是给被杀的那几个人报仇来的。”

    客堂中吃饭的几个人听了连连摇头,都发出感慨之声,想要说官府作孽活该,可一想到这潮阳县沧海孤舟不知道哪一日城破身死,这感慨的话实在说不出来。此时外面进来一个官差,掌柜抢步上去满脸堆笑,就要将他往楼上请。此人却摆摆手说不是来吃饭的,一边拿出一张画像问可曾见过此人。掌柜低头一看是个年轻女子,看清眉目神色微变伸出一个手指指指楼上。官差点点头说一句“看住了”快步出门往县衙方向跑去,留下掌柜抬眼看看楼梯,心道:“难道是江洋大盗——”这人几日来中、晚两餐都在此用,掌柜想到“大盗”两字顿时一个哆嗦。

    世道不稳,会宾楼平素座无虚席的二楼如今只有两人对面用餐,皆非常年轻,眉清目秀称得上百中选一的好容貌,衣饰精致举止优雅。三天前他们一踏入这会宾楼掌柜就看出是难得的贵客,吩咐厨房拿出看家本事,果然三天来两餐必到。

    此时两人还在等上菜年轻女子眺望窗外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对面的青年静静看着并不打扰。直到她目光重新回到房中才微微一笑:“您又出神了。”

    “是啊——”

    “如此喜欢此地山色?”

    “不是,不是在看山色。”

    “那您在看什么?”

    “看故园。”

    “您是丹霞郡人?”

    女子淡淡一笑:“在看走过千里万里都走不到的故园,望断千山万山也望不到的凛霜。我是凛霜深山里的女子。”

    “啊——原来您祖籍凛霜。”

    “深宫十四年,未曾踏足故土。”

    青年突然笑道:“姑娘是怎么进宫的?”

    女子愣了一下扑嗤一笑:“一个小宫女,你说是怎么进宫的?断不会是秋水清那样千中选一还要足够身世背景才进去的。”青年也一愣顿时有一点尴尬,却见那人笑吟吟没有半点生气样子,这才放下心。

    “西城,你知道这座潮阳城为何到现在还未被攻打?”

    他们逃入潮阳城前南边两座城都已经沦陷,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出城,因为听说北面一座关也在匪帮手中。襄南四县只剩下这座潮阳县还未被掠夺,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那青年,自然就是从鹤舞返回丹霞,刚刚立下大功的正亲王军文书洛西城,而和他对面而坐的青年女子便是少王傅水影。

    洛西城立刻道:“属下早听说此地知县品行端正,为难得的青天。”

    “是啊——她是莲舫的表妹,许多年前在京城见过一次,以莲司寇为表率,所作所为也名副其实。山贼虽彪悍到底也不敢轻易冒犯官声显赫的知县。”

    “您说如果山贼来攻打,这潮阳城守得住守不住?”

    “若是同心一意,守得住。”

    “如此断定?”

    “因为那群人还只是山贼,不是义军。他们攻下前几个城池只是杀县官开粮仓,那是为那些被骗而死的姐妹报仇的姿态。而不是揭竿而起,向苏台皇室亮出叛旗。就象少朝,只是想活,只是想报仇,而不是重整河山、另立明主。”

    “那么——”

    她一笑,截断道:“不会,若他们还有聪明人就不会。民心还不在他们身上,这天下百姓还没有放弃苏台皇室。”

    “不过,我们难道就这样等下去,万一那群盗匪不顾一切攻城,我怕姑娘——”

    “不要紧。他们在前面几个县城只是杀官员、抢了一些商人,并不伤害百姓,我们一路微服而行,不用怕。”

    洛西城点点头,刚要开口忽听楼梯声响,片刻间一对官差跑上来,为首一人恭声道:“哪一位是少王傅、丹霞司制大人?”

    水影一愣心道“不好”,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起身淡淡道:“什么事。”

    “我们大人有请少王傅和……文书大人过府。”

    “……带路……”

    两人下楼出门,一对官差跟着,尽管说话动作都毕恭毕敬,可看这么多人洛西城怎么都觉得是专程来押送的。忍不住问一句,得到的回答是“外面不太平,我们大人怕王傅和文书遇险,特意派我们保护。”洛西城微微一笑:“原来是保护,不是为了堵截巷口确保包抄追堵?”

    转眼到了潮阳县衙,此地本为小县又在山区,县衙外观陈旧。官差到门口便散开,只有领头的陪着往里面走,过二门到花厅,里面一人闻声转头快步迎出。水影正抬眼望进去,与那人目光一接脱口道:“少宰大人!”

    门内那人抢步迎出微笑道:“小的是本县书吏逍尹。”

    当时洛西城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人无论身材眉目都和少宰涟明苏如出一辙,不过细看就看出举止神情相差颇远,涟明苏优雅端庄,此人却多几分刻意。

    待两人进房入座,洛西城还有几分不相信,直愣愣盯着他看,把脑子里对涟明苏的记忆翻了几遍。却听这名唤逍尹的县衙书吏微笑道:“小的容貌真的与京城某人如此相像?昔日也有一人对小的叫,叫别的名字。”

    水影微微一笑:“与少宰涟明苏大人酷似。书吏可有少小散失的兄弟?”

    书吏一愣随即道:“小的是独子。原来小的容貌与少宰大人相似,那可是小的的福分,他日小的一定要找机会上京城一次,亲眼看看少宰大人。”

    水影但笑不语,洛西城一边道:“你们请王傅过来为何?县官大人呢?”

    这书吏自他们进屋后一直站在那里,礼仪倒是十分周全,听到洛西城发问当下微微躬身:“我们大人抱病在床,不能出来迎接王傅和文书,大人要小的代为请罪。”

    “我与西城过潮阳县,本为赶往白鹤关复命,不意被困于此。我等一路便服,以免扰民,故而未来拜访大人,失礼之处但请包涵。”

    “王傅言重。”

    “既然知县大人无法会客,要我等前来又为何事?”

    “这些日子匪帮作乱,小可派出探子四下打探,昨日传回话说山贼放出话来一定要杀一朝廷重臣为前些日子死的那几个匪首殉葬。好像已经打探到王傅入了潮阳县,我们大人深恐那些盗匪潜入县城对王傅不利,故而派我们四下打探,天可怜见,终让我们找到大人。请大人搬到县衙居住,小可定当调动全县差役保护大人。”

    水影与西城对看一眼,都好一会儿没开口。过了一盏茶功夫水影缓缓道:“多谢知县大人关心。不过水影身边也带了一些人,都是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他们在身边足亦。至于县衙差役,知县既知匪势强大,就当以保护县城保护百姓为重;调一城精锐只为水影一人,又置满城百姓于何地!”

    最后两句说的声色具烈,让两旁县衙官员尽皆变色。

    这潮阳县虽偏僻,到底还属丹霞郡下辖,而水影就是掌管一郡官吏考评、百姓教化的司制,也是郡守属下排行第一的文官。这潮阳县令的升降祸福都在她一手掌控之中,更不要说小小的书吏衙役。她刚刚礼仪具备,始终以少王傅和正亲王军记室身份说话,而刚刚说到最后两句分明是以丹霞四位司制的身份训斥失职下属,怎不让一干人冷汗遍体。

    说罢站起身来往外走,洛西城也快步跟上,逍尹在后面想要叫,挣扎几次终究没有出声,眼睁睁看着两人扬长而去。适才带两人过来的衙役上前低声道:“大人,怎么办?”

    逍尹淡淡道:“让他们走。再怎么走也在这潮阳城中,派人日夜盯着,不能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