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帅,为何殿下还不下令全军进攻,败西平军于城下,斩辽朝元于马前?”

    城楼上丹舒遥父女正在巡查,远远望去南面林木稀少***闪烁,那是南平军地大营所在。援军到来之后,两**队就这样长时间的保持不动的状态。一方高挂免战牌,另一方也坚守营地。

    两军拉锯以来,丹夕然已经不知道几十次向父亲抱怨,她阶在六位,中军帐中没有太多发表意见的余地,只能私下里向父亲询问原委。有一次甚至沉着脸说:“难道殿下担心辽朝元勇猛,那么就让我当前锋好了,我倒要看看这个辽朝元到底是不是铜墙铁壁无人能敌。”

    丹舒遥冷笑两声说“就凭你,上去十个也是送死。就算是父亲我年轻力壮的时候也不是他对手。邯郸蓼算是女子中少见的勇武,那年与他对战的结果就是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捡回性命。”

    “父帅,这打又不打,撤又不撤,十万军队在此虚耗粮草算是什么名堂呢。殿下到底有什么打算,还有……父帅到底又有什么打算?”

    丹舒遥苦笑一下,叹息道:“夕然啊,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名将,你的路还很远……”

    “父帅何出此言?”

    “你既觉得古怪,可曾想过其中的原委?”

    “想过,想不明白。”

    “想过……好,我问你,你为何主战?”

    “我军倍数于南平,粮草充沛、以逸待劳……前两次交兵不也十分顺利么。”

    “好,你能想到这层,难道南平辽朝元就想不到?明知敌众我寡、取胜无望,他为何不退兵?即便不退,又为何没有后续援军?”

    “那……那自然是军令难为。”

    “不错,那么,宛明期又为何下次军令?如此形势攻克白鹤关已然无望,宛明期又为何留兵马在此,不撤不援?”

    “这——”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夕然被训了一顿心中颇为不平,认真想了一会儿又道:“父帅说得都有道理,可是孩儿觉得父帅也只说其一,未说其二。”

    “哦?”

    “若是担心宛明期另有所图,便如藜褚雁将军所言,那人妄图声东击西,那就更该当机立断破敌城下;到那时管他想要击哪一个‘西’,白鹤关围既解,这十万大军随时可用,岂不是比如今对峙城下要强许多。父帅说的那些,不成道理。”

    “呵——”丹舒遥拍拍女儿的肩膀:“不错啊,这几年邯郸蓼果然教了你不少东西。”

    “女儿参不透的是父帅的心思。”

    “夕然啊,成为一个勇将甚至一个良将,懂得如何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能够运筹帷幄、料敌制胜就足够了。然而,要作一个名将这还远远不够,你需的要懂得如何为人处事,如何立足朝廷。”

    “象父帅这样么,只怕儿做不到。”

    “哈哈——”他爽朗的笑了起来:“你父帅我还远远称不上名将二字,否则也不会差一点死在天牢之中。”略微一顿,又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捉摸宛明期的举动。从头到底,此事便透着难言的鬼魅。夕然,这白鹤关守军数量向来稀少,你可知道是为何?”

    “一来白鹤关无险可据,易攻难守;二来,即使攻破白鹤关,离开任何一地的城池都甚远,且行径之处多为人烟稀少的山区。”

    “不错。不管是掠边,还是侵犯一个国家,用兵最大的难题就是粮草供给。而要事半功倍,莫过于就地征用——嗯,就是掠夺了。而要获得补给,就要占领人口稠密的城池,长时间在荒原中行军只能虚耗军需。白鹤关不处于要道,从这里入关,不管到鹤舞还是扶风的城池,都至少要经过两重关卡,且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且一旦一地守敌,两郡都能派兵,敌人难免腹背受敌,或者被迫分兵以据。故而白鹤关从来不是扶风防守的要塞。若非鹤舞为迦岚亲王封地后,亲王又曾立誓不奉皇命,世世代代不出鹤舞一步。这才有人几次想要从白鹤关这个防守疏松之处,讨得一点好处,也正为此此官守军方从两千增为五千。然而,白鹤关毕竟有太多不便之处,此关偷袭得手还有些价值,一战未克就没必要打下去了。偷袭此关为的是偷袭此后那两处关口,任何一关破了都能长驱直入;可一旦拉锯,两郡皆有准备,即便破了接下来的仗也不见得好打。”

    “照父帅这个说法,白鹤关守不守都无所谓了么?”

    “若不顾念关后数千百姓,便是如此。”

    “既然白鹤关没什么了不得的,为何要派出正亲王亲征?”

    丹舒遥但笑不语,那神情就是“夕然啊,你总算问到事情的关键点上了……”

    永亲王苏台蕴初时年二十七岁,与花子夜同龄,为皇三子。去年这个时候,他的封号还仅仅是蕴郡王,随着胞妹迦岚三级跳的成为正亲王,他的地位也跟着上升到了亲王的地步。蕴初是帝后所出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皇子而非公主让爱纹镜和皇后都有点失望,可人们还是殷切的希望这个孩子的诞生可以改善帝后间从成婚起就不曾融合的关系。非常可惜的是,人们的期望落了空。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帝后之间大概不会诞生第二个孩子了,然而四年之后皇后再度传出喜讯,这一次生下了皇女迦岚。

    也许爱纹镜雅皇帝觉得让皇后再度受孕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对迦岚也缺乏期待感,导致这位公主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不受父亲的疼爱。相反的,皇三子蕴初却和母亲以及妹妹截然相反,是爱纹镜的掌上明珠。和花子夜一样,蕴初也曾是皇子中的翘楚,他容貌不若花子夜出色,然而风姿绰约,举止端庄、言谈高雅、精通六艺。花子夜擅长古琴,下得一手好棋;他精通笛子,书法更是独步京师。少年时代的宫廷夜宴上他和花子夜常常分坐爱纹镜两旁,都是皇帝用来向朝臣和外国使臣炫耀的所在。

    宫变之后皇帝剿灭恒楚一族,蕴初和迦岚作为皇后所生也在处罚行列。然而苏台律法,家中有人犯了炒家灭族罪的时候,男子可以从轻发落,若是未行服礼,除非真的是弑君谋逆,否则可以免除死罪。皇后的确是某逆,可爱纹镜念在她受人欺骗的分上从轻发落,连身为女儿的迦岚都没杀,更不要说他这个儿子。加上他性格娴静,在皇子间和朝臣中口碑极其好,那时多少大臣求情说,皇后虽然最不可恕,可那个时候三皇子陪伴陛下在离宫,委实不知情,就不要怪罪他了等等。

    迦岚出京时蕴初自己跪在皇帝面前,留着泪请求父皇允许自己陪伴年少的妹妹前去封地。他说“儿臣一定会辅佐王妹治理好鹤舞,确保边关宁静,为父皇分忧……也为,也为母亲赎罪。”初到鹤舞的日子,蕴初就是后来的花子夜,为迦岚尽心尽力,捡拾起他从来没上过心的那些政务、军务。

    迦岚服礼之后蕴初就卸下了肩头重担,受妹妹尊敬,受百姓敬仰,端庄高雅的尽一个郡王本分,为一郡男儿表率。尽管重新担负起鹤舞领主的职责,蕴初也没有太多的压力,鹤舞经过多年整治早就上了正轨,作为统治者只要确保前进的轨迹不出现偏离就足够了。

    然而此时蕴初却被一件事情困扰着,已经好几天愁眉不展,时不时传来一干官员一讨论就是一个下午。据说有一次这位温柔的永亲王还摔了杯子。

    这日又是从一大早起就愁眉不展,翻翻公文叹叹气,早饭也没吃多少。永亲王妃一直给下人使眼色,意思就是“离他远点,让他一个人发疯去”。刚看了前一天心情欠佳留下来的几份公文就有人报说京城少王傅水影,扶风军七位文书洛西城求见。

    蕴初一惊,第一个念头是:“啊呀,那件事传的那么快……”

    转念一想觉得不对,那件事他下了命令要严守秘密,再怎么也不能这么快就传到京城。再说,就算传出去了,朝廷也没理由不下文书先派人。而且还是一个出于春官,一个出于扶风军,怎么看都配不到一起去。

    一面传令开门迎接,又派人通知王妃说京城的熟人来了。自己返回去换了一身衣服,一耽搁也就想到原委,自己都苦笑起来,心说这些日子我被那件事缠糊涂了,怎么就忘了白鹤关遇袭正亲王亲征呢。不过,少王傅怎么又牵扯进去了……

    下人将两人请到偏殿请坐上茶,不一会花子夜换了衣服出来见客。他们三个都是熟识,彼此上下打量一下感慨时光易逝。一个心想“皇三子长大成人了”,一个想的是“少王傅变化不大,洛西城倒是没有小时候漂亮了”。

    双方寒暄了几句,蕴初忽然道:“王傅到此可是要我鹤舞出兵援助白鹤关?”

    此言一出,洛西城和水影对看了一眼,都显出一点惊讶神情。

    “王兄领军亲征,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所辖所领该都是本朝精英良将,区区一个辽朝元难道还拿不下么?”

    洛西城暗地里叫了一声,心道“永亲王可没外界传说的那么单纯。”这么几句话一说,真的来借兵一时都开不了口。一愣间又听蕴初缓缓道:“再说白鹤关虽在鹤舞、扶风交界之处,可距王姐的封地永州要比距离我这明州近许多,王傅怎么千山万水舍近求远的跑到我这明州来了?”

    水影清清淡淡的笑了起来,拉一下衣襟身子微微前倾,缓缓道:“殿下何出此言?”

    “哦——难道王傅和洛文书不是在这里要兵马的?”

    “便如殿下所言,正亲王殿下出征十万兵马左右、满朝英才相随,区区一个辽朝元算得了什么。还有,若是要救兵,十万火急的事,怎么着都不能舍近求远,放着本朝和亲王属地不去找,反而千山万水来求先皇圣旨可以不听调动的鹤舞永亲王呢。”

    蕴初怔了好半晌突然起身长揖,含笑道:“蕴初远离京城多年,已然是化外野人,冒犯王傅。”

    水影起身躲开却没有还礼,嫣然一笑:“水影执掌太学院东阁乃是今上登基之后的事,殿下无需这般客气。”

    “王傅说笑了,蕴初虽然久别朝廷,礼治还是记得一些的。王傅教导过晋王他们,就是教导过蕴初。敢问……王傅所来为何?”

    “水影此次非以少王傅身份至此,而是以花子夜正亲王殿下座下掌书记的身份和洛文书一起来向殿下请求一些事情。”

    “王傅请说……”

    “夕然,你觉得正亲王殿下此次亲征,我们这些辅佐的将领最重要的是什么?”

    “自然是惮精竭志辅佐殿下战胜南平军,解白鹤关之围,斩辽朝元于马下,叫南平不敢再窥伺我土。”

    “如此而已?”

    “还能怎样?出征不为打胜仗,难道求败!”

    “要打胜仗那是肯定的,不言而喻,可仅仅如此,我丹舒遥就未尽人臣之力。”

    “父帅——”

    “此战,胜是次要的,首要是要为正亲王殿下在朝中树立威信。”

    “……殿下贵为正亲王,还要什么威信?”

    “封号位阶可以由皇上赐与,可这威信却不是说有就有的。正亲王殿下自辅政以来,恬淡自守,从不居功自傲;他是恪守本分的性子,全无野心,在朝数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曾结交朋党,就连亲信也没有几个。

    “一箭平鹤舞,高歌过玉关。夕然,安靖千余年历史上收复过鹤舞的将领何其之多,可人们一提起鹤舞之战,想到的就是莲锋与江漪;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两人平鹤舞这一战实在是太传奇、太漂亮,能供茶余饭后作谈资么。”

    “当下朝廷有两位正亲王,花子夜殿下贵在正统,迦岚殿下胜在盛名。去年全靠迦岚殿下和她的鹤舞精兵,挽救我苏台两百五十年基业,挽救我安靖黎民百姓。军威浩荡,声名赫赫,天下百姓无不敬仰恭敬,以其马首是瞻。相应的,花子夜殿下就弱了许多。所以,这一战不但要胜,还要胜的漂亮,能让这边关四镇四十万将士,朝廷上下尽皆叹服;要胜的能让人反复回味,惊叹不已。这就是我们这些辅佐之人应做的事,也是我丹舒遥对殿下救命之恩的报答!”

    兰院中美貌青年懒洋洋倚靠在铺满垫子的宽大椅子里,手中把玩一柄翠绿如意,纤长手指在温润柄上轻轻摩挲。目光倒没投在如意上,而是散散的在房中飘动,时不时落到秋水清身上,略微停顿那么一下。

    秋水清端了茶杯倒也不饮,拿在手上轻轻转着,含笑道:“昨日之事多谢司服了。”

    青年抿唇一笑,目光回到如意上,边转边看,缓缓道:“我箫歌并不是知恩不报,不识好歹的人。那日要不是女官援手,箫歌大概早被人打死了偷偷丢到城外乱葬岗上了,这点情谊我是记在心上的。”

    秋水清淡淡道:“职责所在,何须言谢。”

    青年微微笑着:“既然如此,女官也不必谢我。萧歌的生死荣辱都在皇上手上,对皇上的安泰比女官更上心。”

    她脸色一沉:“身为人臣以君王为天,司服说的差了。”

    他扑嗤一下:“不错不错,是下官失言,对皇上的忠心大家都是一样的。”

    辽朝元一战失利,与花子夜在白鹤关下拉锯,急报一路送到南平皇都。

    南平皇帝名叫路臻,是先皇第四子,自小勇冠三军,加上文武双全,虽然是四皇子,可从来都被认为是下一任皇帝优秀人选。他十六岁时与宛明期相遇,这两个南平历史上极富传奇色彩的君臣相遇时的细节,双方都不愿多谈,而南平的史书纪录又不象苏台那么周全,故而在当时就形成无数传说。

    事实上,路臻是在宛明期人生最悲惨的时刻与他相逢,当时宛明期刚刚叛逃出苏台,怀抱着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女儿,前途未卜,肝肠寸断。路臻给了这个苏台叛将他所能办到的最大帮助,收留他,保护他,而且不对他提出任何要求。最终,是路臻而不是南平得到了宛明期这个稀世名将。

    宛明期为南平建立赫赫战功,更成就路臻稀世之名,在宛明期的辅佐下,路臻在南平各部落间声明日盛。他为路臻寻找强大的援助,为他吸纳良臣名将、培养青年才俊。到了路臻二十六岁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后代君主非他莫属。

    路臻三十岁那年登基为帝,旋即拜宛明期为大宰领全国兵马元帅,此后,宛明期依然为这位壮年皇帝呕心沥血。只不过,昔日是为他登基殚精竭智,而今却是为他能够真正收复皇权,统一南平而鞠躬尽瘁。

    宛明期的官邸在南平皇都东面,距离皇宫只有一个街区,这是一座精致秀美的庭院式官邸,与南平高官贵族们喜欢的宏大开阔不同。此间花木扶苏,房舍精巧,带着浓郁的苏台京城园林风格。长年住在此地的除了大宰宛明期和侍奉他的家奴、护卫外,还有他的爱女。除此之外,从这所官邸中前后走出了五名青年,他们或文或武,都已经是南平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也是皇帝路臻最可以信任的群体。

    这些人都是宛明期在南平站稳脚跟后百里挑一选出的青年才俊,他亲自教导他们,从文学、战法一直到忠诚于君主的信念,这些人也尊敬他,尽管已经各自前程,一旦回到京城,总会到大宰府住上几天。目前,这些学生中只有一个人依然常年陪伴在他的身边,此人也是跟随宛明期时间最长的一个。

    这一日急报送到大宰府,宛明期月下独斟,看完后淡淡一笑:“朝元匹夫之勇,难成大器。”

    将急报送到他手上的青年笑道:“不过苏台正亲王能够有如此应对,恐怕也出乎老师的意料吧?”

    宛明期点点头,随即道:“丹舒遥宝刀未老,花子夜用人得当。不过……”他含笑不语,那青年接口道:“不过,老师心中,这场仗胜还是不胜都不重要,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