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推门而入。

    此刻,云雍坐在书案之后,一叠叠厚厚的公文几乎淹没了他的身影,可是依旧阻挡不了他的气势,锐利果决。

    “父亲,你找我?”

    云雍头也不曾抬一下,年近四十的他如今处于男子最好的时代,成熟而又干练,棱角分明的脸庞与云昭依稀相似。

    云昭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案前,一言不发。

    一个时辰过去,云雍已经将手里的公文都处理好了,他这才抬头,仿佛是刚刚看到自家儿子,若无其事地押了一口茶,“听说你最近跟一个女子走得很近。”

    云昭笑了笑,丝毫不在意地说道,“是过去的一个朋友。”

    “你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你,是不是当成朋友,你自己心里清楚。”云雍放下茶杯,“你已经大了,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不过如今云家的形势你很清楚,不要去踩钢丝。”

    “孩儿明白。”

    “……你娘她——”

    “父亲若是记挂,可以亲自去看一看。”

    云雍苦笑,没有说话,“你以后若真有喜欢的人,无论身份,为父只能同意你纳为妾室。你知道,我云家的姻缘,是被上面看在眼里的。”

    “父亲,我——”云昭欲言又止,忽然间,他别开眼睛,盯着书案的边楞,面无表情地说,“父亲,若妹妹回来了,你也会这么和她说吗?”

    云雍笑了笑,郑重地拍拍云昭的肩,“阿昭,你和你妹妹不一样,他们的未来,要靠你来支持。”

    云昭垂头,浅浅一笑,“我明白。”

    “这几日天气渐暖,多看着你母亲。”云雍又想了想,“过几日芙蓉湖畔的荷花会开,你带她去瞧瞧吧,或许……”她的心情会好一些。云雍在心里念道。

    “我知道,父亲,还有什么吩咐吗?”

    云雍低头,将处理过的公文又翻了翻,许久才说道,“没了,你下去吧。”

    “孩儿告退。”云昭走出书房,轻车熟路地走向院内。然后又绕到了后院,在云家一直有一个十分特别的地方,那里没有花团锦簇,没有丫鬟成群,只有一个简陋的房子和一块荒芜的空地。在赤雍王妃入住后条件才稍稍改善了一点,可是比起王府的其他地方,甚至连个马厩都比不上,这就是当年他的妹妹所住的地方,而妹妹不见了之后,母亲便住了进去。

    云昭推了推门,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他在上面敲了两下。

    “谁?”这声音,是从一个女人发出来的,因为长期的嘶吼和药物的作用,嘶哑得不像话。

    “母亲,是我。”

    “是阿昭啊。”赤雍王妃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些,但很难听出来,“进来吧。”

    “……”云昭推门而入。

    赤雍王妃此刻正坐在妆台前做刺绣,房间的光线偏暗,她周围只点了一根蜡烛,因此视物十分艰难,只能眯着眼凑近了做针线活。云昭走近两步,笑着说道,“怎么不开窗?”

    “这儿有点冷。”她的手因为长期做这些琐事,使得皮肤变得干燥,有些地方起了茧,一双眼睛周围也是青黑的,唯独皮肤白得发亮,若是夜晚,更是一个鬼魂了。

    “我给你暖个汤婆子?”

    “不用了,都快夏天了,用这个东西岂不是让人笑话。”赤雍王妃柔和的笑着,瞧见云昭眼底的青灰,又变得有点不安,“母亲昨日发病伤到你了吗?”

    “没有,母亲怎么会舍得伤我?”云昭替她又点了一盏蜡烛,“只是一些事处理得久了,有点累。”

    “要是不喜欢的事情,就不要做了,你可以像意之一样过得潇洒一点。”

    “……”云昭眸色变得深了些,“母亲在绣扇面吗?”

    “是啊。”说到自己手里的活,赤雍王妃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我细算起来,阿楚也该十六岁了,听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喜欢这种扇子,我就绣一把,等她回来的时候,好送给她。”

    云昭笑得温和,“母亲的手艺自然不差的。”

    “阿昭,你觉得阿楚会喜欢什么花色的?我看着凤穿牡丹太华丽,不适合她这个年纪,可是绣些鱼啊鸟啊的,我又嫌太幼稚,祥云好不好?”她的语气有些忐忑,这个模样云昭在这几年里不知见过多少次了。

    “放心,只要是母亲做的,阿楚肯定会喜欢的。”

    “但愿吧。”赤雍王妃讪讪地说道,“阿昭,你说阿楚是不是不愿意回来?她心里一定很恨我。”

    “母亲,你恨父亲吗?”云昭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

    “也许,阿楚和你一样,只是闹别扭而已,她还是记着你的。”只是这个别扭一闹都是整整六七年,母亲,你尚且享受过父亲的温柔,可是阿楚呢?也许对她来说我们不过是一堆血缘相同的陌生人吧。云楚垂眸,替自己的母亲拢着发丝,“母亲,别再生父亲的气了,他已经很累了。”

    “我不是生他的气。”赤雍王妃放下手里的东西,“或许几年前,我还在埋怨他的不信任,可是一个人住在这里那么久,慢慢地也就想开了,比起我受的那些那些微不足道的委屈,你妹妹的罪又有谁能承受?当初你父亲一怒之下一走了之,可真正把她弃在这里不管不顾的人是我,那时的我一心只想着如何挽回丈夫的心,从来没有为她想过,甚至在危急关头,就这么把她忘记了,我每晚梦里,都会看到她哭泣的模样,可是最悲哀的是,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作为一个母亲,我将她生下来,却没有给她一点关爱,即使你父亲有错,比起我,也算不上什么,我什么都不求了,只希望在这里等着我失去的女儿回来。”

    “母亲……”

    “阿昭,你没有妻子,更没有尝试过为人父母的感觉,母亲只希望你过得开心,不要给别人,给你自己留下遗憾。”

    “可是,母亲,你正在为父亲和你自己留下遗憾,孩儿如何能开心?”

    赤雍王妃哑然,看着自己的儿子,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亲,回来吧,就算阿楚回来,也不会喜欢你这样折磨自己。”

    “……”

    “我记得以前苏管家提起过,阿楚最喜欢漂亮的人和闪亮的东西,母亲这样子会吓到她的。”

    “苏——管家……”

    “嗯,苏锦年,以前在我们家里做事的。”云昭顿了顿,“当年阿楚和他的关系很好,我有次回来遇上他聊了一会儿,可惜时间不长。”

    “我记得他死了。”赤雍王妃喃喃道。

    “是啊,听说那天阿楚哭得很伤心,不过好歹那时还有人照顾她。”云昭拿起对方绣好半成品,“母亲做的真不错,比市面上那些好多了,能不能送为我一个?”

    赤雍王妃抿嘴,夺回绣品,“胡闹,你一个大男人干嘛用这些!”

    “孩儿可以送人啊!”

    “你——有心仪的人了?”

    云昭嘴角歪了歪,“孩儿只是送给一个朋友,她以前救过孩儿的命。”

    “瞧你这德行,以前也不见你提起要送谁东西,哪一次不是派安庆做的,这次如此尽心,还求到我这里来了,想狡辩也装得像一点啊!”

    “母亲。”云昭难得头疼,“真的不是,不过孩儿认她做了义妹。”

    “嗯?”赤雍王妃有些好奇,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表面看着和和气气的,实际上是个很难结交的人,不像王家的那几个孩子,允之和赋之都能在自己的圈子里交上朋友,意之则是哪里都能混成一片,而云昭,能够与他交心的实在是不多,“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这般在意?”

    云昭笑意加深了些,“刚刚从她那儿回来,讨了个方子,等会儿煎了药水给熙儿送过去。那丫头古灵精怪的,做什么都神神叨叨,当初熙儿跑出去也是被她救回来的……改日带她来见见母亲吧,您一定会喜欢她的。”

    “好啊。”

    “对了,听父亲说这几日芙蓉湖的荷花开得特别好,母亲要不要去看看?”云昭再接再厉。

    “你挑个日子就好。”

    “那就后天吧,那日父亲也有空,我们一家好久没有这么聚过了。”

    赤雍王妃的神色变了变,“阿昭……”

    云昭难得撒娇道,“母妃,刚才父亲把我叫到书房训了一顿,你给儿子一个机会,让孩儿看看父亲吃瘪的样子。”

    赤雍王妃敲了他一记,“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使坏了,还以为长大后会变好,看样子是变本加厉了,连你父亲都敢算计。”

    “母亲这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成吗,你道理一套一套的,行了行了,你可以走了,别打扰我秀扇子。”赤雍王妃嫌弃地招招手,开始赶人。

    云昭笑吟吟地道别,丝毫没有生气的模样。只是一走出屋子,那一脸柔和的笑意才慢慢变淡,仿佛天边的那轮夕阳,随着日落西山渐渐变暗。

    一路以来,路过的婢女无不面红心跳地和他行礼,云昭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恰到好处,直到安庆走来,在他耳边说,“世子,已经查到那人的行踪了。”

    云昭收起笑容,周身都散发出一种肃杀之气。

    “此事先不要告诉父亲。”

    安庆低头应道,“属下知道。”

    黑夜将临,两人的影子被越拉越长,直到一片黑暗笼罩云府,天边唯挂着一轮明月,苍白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