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想重新来过

    上元灯节,京彩灯高挂。虽已入夜,街道之上仍是亮如白昼。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个身穿年节新制的衣裳,满面都是喜气洋洋。小贩的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荼蘼面蒙轻纱,缓缓的走在街上,身边却是林垣驰。外围十数个护卫丫鬟围成一圈,牢牢护住二人,使之免受拥挤之苦。这是林垣驰第一次约她单独出门,她也并没有拒绝,便带了明秀一道出门。她不想将事情弄得太僵,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家人,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林垣驰见她许久也不说一个自,不觉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不说话?”

    荼蘼淡淡答应着,平和道:“只是与殿下并不熟悉,一时竟想不到可说的话!”

    林垣驰一笑,没接口说下去。只拨开前头几名护卫,走了出去。荼蘼微微诧异的看了过去,却见他立在一个小小的摊位前头,因周围人声嘈杂。她也听不见他的语声,只是过不多久后,便见他折了回来,手却提了一盏五彩琉璃鸳鸯并蒂莲灯。

    含笑将灯递了给她:“你看这灯如何?”他问着,眸光深邃而杳远。

    灯制的很是精致,翠盖红花,色泽绚烂,红花下,翠盖畔,鸳鸯交颈,栩栩如生。明灿的琉璃,微微跳动的灯光,更让这灯带着一股朦胧流转的光华。

    荼蘼定定的望着这盏灯,忽然之间,便有一种身在梦的感觉。默不作声的伸出微颤的手,她接过那盏灯,轻轻摩挲了一下,不出所料的,她在灯座底端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印记。不必细摸,她知道这两个字是甚么——章记,那是篆体的“章记”二字。

    章记琉璃,乃是京最为著名的制作琉璃的百年老字号。

    这盏灯,她永不会忘记。十四岁那年,她与他定下婚期,那年的上元灯节,他携她出游,那一日。彩灯亦如今日一般辉煌璀璨,一似空银河。子时正,宫城之,准时燃放了无数烟花,烟花乍绽,绚烂如星子坠地,耀得整个京城星月为之失色。

    她亦看得目迷五色,浑然忘我。烟花燃尽的最后一刻,京城之,光彩似乎黯淡了许多,便在此刻,他微笑的举起了手的一盏灯,五彩琉璃鸳鸯并蒂,灯光明灿,耀得他俊雅的面容半明半暗,眉目深邃如渊似海,他微笑的看着她,甚么话也没说,她却能够明白他的心意。

    此后,那盏琉璃灯便永久的挂在她的床前,她为此还特意调拨了一个小丫鬟。帮她时时注意着这盏灯,日日勤加灯油,好保证它永不熄灭。每日清晨起身,她总会亲手擦拭这盏灯,使它不沾分毫尘泥。后来,这灯似乎曾熄灭过一次,那时她大雷霆,当场便令将那个丫鬟拖了下去,责打了二十棍。出嫁之时,这盏灯也悬在她的彩轿之,亮着烁烁的光。

    这盏灯跟了她十余年,直到她与他决裂,那一日,她遣了宫女请他务必抽空驾临凤仪宫。他拖延了许久,终于还是来了,她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令人取下殿高挂的彩灯,当着他的面,亲自吹熄了灯,又将那盏灯亲手砸得粉粹。

    当时他只是静静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她也并没去看他的脸色,只是转身离去,从此后,二人再见一似陌路,渐行渐远。

    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她强压下想砸碎这盏灯的念头,仰头看他:“这灯制的倒精致!”

    林垣驰微笑:“你喜欢就好!”他的笑容在和煦安然之外,却依然不失那种雍雅。

    荼蘼定定的看他。却忽然觉得脑有些迷糊,稍稍一撇嘴,她冷笑想着,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脑的你也开始变得模糊了,模糊到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提着琉璃灯,她抬手指了指一边的状元楼,笑道:“我累了,我们去状元楼上坐坐可好?”口说着,却已毫不留恋的转手将灯递了给身边的明秀。

    林垣驰一笑:“好!”二人便转而上了状元楼。状元楼,原是京最好的酒楼之一,楼高四层,一二楼倒也罢了,三楼却京一般富贵人家亦不敢常来,至于四楼雅间,饶是你家资似海,若无些身份地位,亦是只有望楼兴叹的份儿。

    今日更是上元灯节,街上行人攘攘,楼内更是高朋满座。许多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皆在楼早早定了临街的位置,只等晚些时候,各豪门巨户游街的彩灯从此经过。

    林垣驰等人才刚走到门口。便有小二迎了出来,见了他,忙深深一礼,领着二人,也不自大门入内,反而绕到了东侧,推开一处角门,一路引着二人直上四楼。

    雅间里头,早已布置停当,屋内地火龙烧的一室皆春,案几之上。青烟袅然。因为是自侧门直上,因此并无人知道这个雅间里头有谁,自然也不会有人打扰。

    楠木八仙桌上,早已精精致致的铺陈了十七八个碟子,各色精致的糕点、小菜、蜜饯果子琳琅满目。一边,搁着一壶酒,两副碗盏。

    荼蘼不觉暗暗叹了口气,她之所以提议来状元楼,正是因为她早已与季竣廷、季竣灏约好在状元楼碰面,如今看来,这面是碰不上了,而自己也少不得要与林垣驰对坐半夜了。

    除下面纱,她往后靠在椅背上,依然没有说话的兴致。事实上,自打见了那盏灯,她便愈的不想说话了。许多年了,忽然再见到这盏灯,让她有种恍同隔世的感觉,同时也愈的觉得诡异,这盏灯,究竟是与她有缘,还是,他有意如此?

    对林垣驰,她早已觉得其似有些许古怪。但她还是不太能相信,不相信这世上竟有这般诡异,这般莫名的事情生。只是,在这不相信以外,她又忍不住会暗暗的想,若是他们真的都能重新来过,那他如今摆出的这个态度又是为了甚么。

    林垣驰向身后服侍的人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去临间坐罢,这里无需人伺候!”

    他身边的那群侍卫丫鬟都答应了一声,纷纷退了下去。惟有没得到荼蘼示意的明秀有些犹疑的立在那里。林垣驰微微蹙眉,正要开口,荼蘼已回头吩咐道:“你也一道去罢!”林垣驰既已遣退了下人,她又何必强行留着明秀,留着明秀。也不过是为难这个丫头而已。

    明秀正觉浑身皆不自在,闻言忙答应了一声,默默退了下去。

    林垣驰含笑提起酒壶,稳稳当当的替她斟了一杯酒。荼蘼凝眸望着面前这杯酒,没有拒绝,也没有举杯的意思。林垣驰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这才问道:“今儿这杯酒又如何?”

    荼蘼抿了抿唇,也不待他敬酒,便自举杯浅浅沾了下唇,算是回答。

    “听说,你与宝王叔相交甚密?”林垣驰并未举杯,只看着她问了一句。

    荼蘼淡淡道:“若是我说,我在等他的消息,你会说甚么?”她其实并不担心林培之避而不来,因为她知道他的抱负,以林培之的抱负,根本就不会介意是否得罪未来的皇上。当然,若林培之当真不来,她也不会在意,她已嫁过林垣驰一次,便再嫁一次,又有何妨。

    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片痴心只会为他打算的女子了,心变了,结果便也再不会雷同。

    林垣驰平静道:“南渊岛山高路远,只怕消息不通,耽误了事!”他语气沉静而笃定。

    荼蘼斜乜了他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问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这又是何苦?”

    这话已是明目张胆的试探之语,但坐在对面的林垣驰却只一笑,不予答复的举杯一饮而尽,然后举起牙箸,夹了一块八宝芙蓉糕放在荼蘼碗内:“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这个了!”

    荼蘼眼角轻轻跳动了一下:“这东西,我从前倒是爱过一段时间,只是吃得多了,便也腻了,到了如今更是一看便觉腻味。”

    林垣驰微笑,放下牙箸,伸手拿起一枚果盘的蜜橘,慢慢的剥着。

    荼蘼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她从前其实倒也未必有那么喜欢吃这八宝芙蓉糕,只是芙蓉糕这个东西,季府内的厨子做了出来,总是有些不对她的口。相反的,林垣驰的肃王府内,却有一名糕点师傅,最擅做这个。她有一回,便向他抱怨起此事来。她的原意,是让林垣驰将那个厨子送了给她,却不料林垣驰听了只是微笑,并不答复,倒让她很生了一回闷气。

    但在随后的日子里,无论风霜雨雪,每日她清早起身时,肃王府总会使人送一盒芙蓉糕来。如此数年,一直到她嫁入肃王府,成为肃王妃,每日早晨,也总有这一碟点心在。

    其实她早已吃得厌烦了,但却爱他的这份心意,从来都不曾对他吐露过。

    瞄了一眼他手的蜜橘,她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爱吃蜜橘!”

    此刻,林垣驰已剥去了橘皮,闻言抬头微微一笑,将手蜜橘一分为二,然后细细去掉其半只橘上的白色筋络,将那个橘子递了给她。荼蘼一言不的接过蜜橘,尝了一瓣,蜜橘很甜,入口更是清香甘蜜,汁多甜润,凉丝丝的直入心脾。

    “如今的你,根本不需要借助季家的力量!”她平铺直叙的说着。

    他因之颔:“我亦是这般想的!”顿了一顿,他又道:“所以,荼蘼,我想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