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气兄脑子不错,计连一计乘人之危攻其不备,虽说不太道德,却也委实叫我十分刮目相看。

    束缚术已解了大半,趁着后头风起,我正欲试着动一动躲一躲,不料腰身突然被什么死死抱住,顷刻间给我来了个天旋地转,摔在地上磕得生疼。待我再反应过来,眼前近在咫尺的,是有期的面庞。

    他将我覆在地上,一道道白光突然间在他身后绽放,似乎还掺杂着刺眼的红色。他的手臂一直颤抖,嘴唇咬得泛白,可他什么也没说。

    刹那间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想将他推开却还使不上劲,只能揪着他的衣裳徒劳地急声喊道:“有期,你放开我!”

    我听到他喉中艰难地滚出一个字:“不……”

    纵然他曾经叱咤风云,但如今他只是一个凡人,这一道道神力下去,他怎么可能抗得住!

    忽听到浊气兄一声冷笑:“这么护着你的心上人,我若不成全,未免太过无情。不如,我送你们去鬼界做一对夫妻吧!”

    有期身后再次现出的一道银光极为刺目,目光触及的刹那,我自觉天都塌了,用尽力气嘶喊:“你滚开!滚开啊!”

    他闷哼了一声,嘴边的血生生咽了回去,双臂却越发将我揽得极紧,背后也浮出薄薄的一道法障。可以他那点法力,法障能挡住什么?

    半空中传来一声震响,本以为是浊气兄要将招数落下来了,却听到她一惊:“嗯?不能动手?”

    我与有期立时一愣。

    浊气兄神色纠结地揪住头发,像是在进行某种高级内部斗争:“弱小的魂魄,此刻还想阻我?!可笑!”

    纠结是她的,我这头,有期总算是脱力般松了手,瘫倒在我身旁。我连滚带爬地过去,下意识想将他扶坐起来,双手触及他背后的衣裳时却颤抖了,那些尚且温热的粘稠的触感,多少天前,我也曾在他身上感受过。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这般困难,嘴边却是一抹浅浅的笑:“我……我没事。”

    我多想破口大骂,话却全噎在了喉间,泪光朦胧中才发觉自己身上神力业已恢复,便三下五除二赶紧抹一抹脸,迅速双手结印,尽全力将青色的生命之力灌入他的身体。

    我不想再伺候他负伤在床一连几天了。我是个自私的人,只要他没事,只要他还好好的。

    木叶神女的神力见效倒快,片刻便洗净了他身上的血迹,将背后那些血淋淋的伤大致补好。收却术法时我险些摔倒,浑身力气也少了许多,想是这术法耗的。整个施法过程有期始终目瞪口呆,显然是全不明白我捡来的灵力为何厉害至此,以致施法完毕他仍直愣愣挺尸在地,以为自己伤重,巴巴地等我扶他。

    我缓了一缓,干脆利落站起身:“起来,再装死我揍你了!”

    有期甚迟疑地动动手指,才慢慢地爬起来:“你……”

    我略作思考,道:“我捡的灵力有这个功能。你管那么多干嘛,你没事就好了。”然后转移注意力,往浊气兄方向望去。

    浊气兄内部斗争甚为惨烈,躺在地上翻来覆去地嚎叫,周围黑气乱飞、清气滥溢,伏羲琴扔在一边。这显然是个好机会,可不待我过去,有期已第一时间奔去,将浊气兄,或者说神色痛苦的陆月揽到膝上。然浊气兄揩了有期油水仍不安分,我念捏了个诀,将其四肢气力抽去,陆月这才能好生躺在有期怀里。

    只是现下我法力不足,几乎透支,也不晓得这个状况能维持多久。

    但掌握话语权的还是浊气兄,没有半分陆月的温柔:“可恨的魂魄……这身体由我控制,你们这些人类,谁也别想救她!”

    有期眉毛拧得极为纠结,心疼也不是骂人也不是,最后干瘪瘪一问:“你留在她的身体里,是要吸人精魄?”

    浊气兄一连长笑几声,恶狠狠道:“是又如何,终究是我败给了这个魂魄。不过……”她的声音变得诡异空灵,“我早已与这个魂魄融为一体,你想除掉我,我死了,这琴灵必然会魂飞魄散!哈哈……”

    我心头猛然一悸,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滑倒。陆月好不容易才能真正守在有期身畔,她必不想随随便便就死,可这次却如此刚烈,原来、原来先前她的神识让我杀了她,是这个缘故!

    有期由惊而怒,额上青筋猛跳:“混蛋!”

    即便是我,对陆月都下不了这个手,更何况是他!

    “杀我,你若下得了手,便杀我啊。”

    有期抬起右臂,剧烈颤抖的手中几番幻化出匕刃,可最终还是散了去。他别开脸,望向我时,眼神是那样闪烁无助。

    我哽咽道:“这浊气连魔神都除不去,又和阿月魂魄连为一体,要除去它,怕是真的只能……只能……”

    有期阖目,隐去不知多少泪水:“是不是,要我杀了阿月?”

    他帮了我那么多次,可等到他现在无助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默默想了想,尽量平和道:“浊气不除,它会继续害人不说,阿月的魂魄也还是会被它所吞噬,不会有任何意识,不会记得任何人,真正消失殆尽。我……能试着用伏羲琴保住她的荒魂。可你知道荒魂是什么。”

    他再次阖目时,两行清泪已悄然划过脸颊。我从来不曾想过,也不愿成为这个告知他真相的残忍的人,但我现在必须这样做。

    荒魂,不入轮回,不可转世,万劫不复。只能算是,她还存在着罢了。

    浊气兄反是笑得更加放肆:“祝有期,你这个琴灵对你可是痴心,一心念了你跟了你几千年。木叶莲池中,飞升天劫下,盘古之心前,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几千年前的她?”

    有期脸上的茫然与震惊,瞬间让我明白了浊气兄为了保命要干什么,我正欲再透支自己施个禁咒束缚她,可实在透支不动,也已什么都来不及。

    就在有期面前,桃花微雨中,迅速浮现出一幅幅熟悉而陌生的画面,光怪陆离,如一把利剑,斩破了世间最美的灼灼芳华。

    那一年木叶园中春色正好,他是木叶神女座下遥夜上仙,一曲弦歌悠悠,点化了池中懵懂的红莲。她看到他坐在随风摩挲的叶影里,一身蓝衣如染霜色,指尖流淌出婉转琴音,清绝出尘,万般美好。那是她看到世界的第一眼,自那时起,注定了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撼动她的心弦。曲毕了,他发觉了她,嘴边潋滟起淡淡的笑:“原是朵有灵识的莲花。”

    那一日木叶园上空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所经之地万生枯零。他倒在木叶神女像前,浑身是血,气若游丝地靠在她肩头,眼神涣散,一手却尽力地抓着她的袖:“阿湄,是你么?”她抚摸着他的脸,泣不成声:“嗯,阿湄在这,我舍不得遥夜,我回来陪你了。”

    那一日在六界寻觅三十年终于有了结果,她抱着伏羲琴站在峭壁边缘,看脚下盘古之心的热浪翻滚。她第一次这样平静地笑:“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他不在了,这一切的存在也没有意义。”

    她拼上可能存在消失的代价,向盘古许下她最后的愿望:“拜托你,一定让他回来。”哪怕他从来没爱过她,哪怕他再也不会记得她。

    往事接踵而至,她的莲子粥,她的桃花羹,她为博他一笑在池中徐徐绽放,她为了他的安全费尽心力向晗幽传递信息……

    最终,那些往事只在一刹那间被中断,徒留漫天花雨。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呼唤,却在下一刻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殿下……”

    有期即刻便醒了神,将面前人紧紧抱住,身体却不住颤抖,泪水早已留流了满面,可话还是轻轻地:“我们还有蜀山,还有师父,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你要好好醒着,千万不能再睡过去,我就在这的,我就在这一直陪你。”

    陆月的话也如他的一般轻:“殿下,你杀了我吧……”

    他一惊,还是道:“你别说傻话,你要好好活着。你是为我而生的,我没有准你死,你就一定要好好活着!我就在这,没事的、没事的……”

    “我只是想让殿下真正回一次家,让德妃娘娘回来……我不想再消失一次……不想忘记……”她的声音却越来越沉,“如果变了成荒魂……我还可以一直守着你啊……那样多好……”

    有期苦痛地闭上眼,身体颤得越发厉害:“别说了!……别说了……”

    “我不要……忘记……我好舍不得你……我不能……不能忘……”

    陆月神思再一次迷茫,已挣扎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眸中红光几番乍现。那是浊气兄占据上风侵蚀她的征兆,再误一会,怕是她真的会……

    我一咬牙一拧拳,捋袖子往前行了一步:“有期,快来不及了,再拖下去,阿月极可能消失殆尽。如果你下不了手,我——”

    “不要,我来!”是有期近乎嘶哑的声音,是他近乎心碎的话语,“我可以的,我来!……”

    他将怀中人搂得更紧,正如许多年前我消失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脸紧紧贴在她的额上。右手腾空化出利刃。他的手本就在颤抖,现在抖得更厉害了,仿佛要被浊气吞噬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他从后面揽住她轻轻拍打,如同在平日夜里哄她沉入一个梦境:“阿月,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都还没有报答过……谢谢你。”顿了半晌,道出的话,血泪一般,“我对不起你。不要再撑着了,好好睡一觉,睡一觉就好……对不起……对不起……”

    利刃在下一刻狠狠扎入她的后心,顷刻间,她的衣后红得更深沉,像是平日里不慎翻了胭脂、落了朱砂。却又好像等到她理净衣衫,画好容妆,仍然是有期身边的陆月、木叶园中的红莲,一颦一笑,皆是女子最美好的模样。

    她闷闷哼了一声,没有疼得叫出来,用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却没能再抚上他的脸,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有期,遇到你……是我……最……”

    极轻的话语,片刻便随风散了。桃花烟霞氤氲,纷红如雨,掩落在她的衣上,美得这样凄凉。

    有期搂着她,眼神空洞着,想要站起又跌了下去。他低头望着她宛然如生的脸,泪如珠链般滑下,晕入她的衣襟,却再也无法唤起她。

    他附在她耳边,含泪告诉她:“阿月,我带你回家……我们回长安,看最美的花灯,好不好?”

    可再也没有人会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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