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是从禹城城墙下去必要经过的一百一十一阶台阶,是不远处夜军和燕军的军旗,是应了自己的命令在城内埋火药的兵士,我从来都不知道,禹城,就这样成了我的葬身之处。

    我是秦离菡,宋国的将军,驻守禹城。

    “秦将军,你要的火药我是给你带来了,不过你明日打算何时撤离?”

    姚深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依旧认为我要来这些火药是为了对付那两国的联军,却未曾料到,我是打算与他们同归于尽。

    “姚副将不必担忧,撤离的时候本将自会发出信号。”

    姚深似是有些不满我这样的语气,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转身离开禹城的兵营,骑马回了岐陵。

    我一向知道,姚深是主帅特意培养以后要接手帅印之人,和梁安一起作为她的副将,也同时是她除了宋临照最为信赖之人。

    他们都是知晓当年她刚刚进入军营的时候我对她的刁难,后来也有很多次各自为政,我在表面上并不服她,只除了一些军中大事,才不会对她过多为难。也因此,她手下的人,大多对我不是那么友好。

    只是,从来都无人知晓,秦离菡生来,便是为了她。

    那时我年纪尚小,陡然之间失去家人,便只能去长安城的平民街上乞讨度日。

    我并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会家破人亡,我也忘记了,是谁把我带来了平民街,救了我一命。可是当年方才五岁的我,也是并不想知道这一切的缘故,毕竟,每天跟那些乞丐抢吃的,就费了我太多力气了。

    原本我以为我的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永永远远地成为长安城的一个最为普通的乞丐,以乞讨度日,在平民街上孤独终老。可是,我却没有想到,因为一个女孩的出生,我的命运却也随之改变。

    那天刚刚下过雨,我躺在最为偏僻的角落里,正在偷偷摸摸地啃一个已经僵硬了的馒头,好不容易啃完,却见到我的面前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那样蹲在我面前,直直地看着我,我那时当真是有些傻的,连这个人何时来的都不知道,就那样与她愣愣地对视,就算明知那人厉害,却也不逃跑。

    良久之后,那人站起了身子,看向我的眼神十分复杂,说出口的话,却是让当时的我大吃了一惊。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那个女人很漂亮,身上还有一些当时的我形容不出来的气质,后来在我见到聂音落之后,方才明白,那是独属于将门世家的女子的英气和高傲。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我似乎问了一句,“跟你走是不是每天都能吃饱饭了?”

    那女人好像是点了头,而我,也就这么跟她走了。

    只是那时的我,尚且不知,这一走,改变的,却是我的一生。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带我走的女人名为聂蕤,是当今的懿德皇贵妃;后来,她亲自教我兵法,教我武功,当真再也没有让我饿到过;后来,她给我吃了一味毒药,一味无解的毒药,一味让我绝对活不过三十岁的毒药;后来,我知道了她是杀害我父母的仇人,却也知道了她曾经为了我父亲所做的一切。

    我叫秦离菡,却是跟了母姓,我的父亲,却是当年的夜国景王之子,夜明宇。

    聂蕤是爱着我父亲的,他们相遇的地方就是在平民街,那时父亲的名字还是明宇夜,很自然地,两人就相爱了。

    那个时候我不懂得相爱是什么意思,可是看着聂蕤的样子,却已经猜到了那是多么伤人的东西。所以那时我便决定,这一生,都不会碰爱情这个东西。只是可惜,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聂蕤待我还是不错的,这样的不错,却在有一天我在她的宫里听到了一些我不该听的话的时候戛然而止。

    那时我好像刚刚九岁,因为聂蕤要来问我功课却迟迟未到,我因为担心便去了她的宫室。

    她的寝殿下有一条暗道,我便顺着那条暗道爬了上去,刚想出来的时候,却听见了聂蕤的声音。

    “你当真要这么做吗?”

    我愣了一下,便乖乖停在了暗道里,没有上去。然后,便是一个男声传来。

    “现在自然不是时候,不过聂蕤,你可别告诉朕,你现在还放不下聂家。”

    我大吃一惊,那人的声音正是当今宋皇宋胤之声,我曾经听过,自然不可能忘记。那时我还不知聂蕤和聂家的恩怨,更不知宋皇表面的君臣相和下,是怎样的多疑和冷漠。所以听到他们要对付聂家,我心里更是惊诧不已。

    当下我便更加躲了躲,一声都不敢再出了。

    “我从未放不下过,倒是你,宋胤,你敢说你对云轻离一点心思都没有了吗?就算云轻离已经死了,你就当真愿意去动她的儿女吗?”

    “聂蕤,朕不管你和轻离之间有何恩怨,但是如今,她已经过世了,那么便无需再提。至于那些孩子,他们姓聂不是吗?那么便与轻离无关,朕自是不会在乎。只不过,聂音落这个注定的将星,还是要留她一命。”

    “留她一命作甚?留着她像聂家历代那帮傻子一样,给你们宋家人拼命不成?”

    “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所有的一切谋划,都是宋郢和你所谋,朕不过是被奸人所迷,没有看清罢了。以聂葳现在对聂音落的教导,她必是会成长为一个如聂葳一样对宋国忠心耿耿的人,既然是将星,那么当然要留到宋国给朕守着边疆。一个女子,量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宋胤,你还真是够狠。不过你也别忘了,聂音落可是云轻离的女儿,你的这些算计,她早晚有一天会发现,到时候她会如何,便不是你能控制的了。”

    “那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我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暗道里,背上尽是冷汗,却听见聂蕤疲惫的声音响起,“秦离菡,出来吧。”

    她叫我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也是早已习惯,不过刚刚听到这样的秘辛,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是好,就怕聂蕤一个狠心,便把我给灭口了。当下也不敢出去,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身子再缩一缩,假装自己不存在。

    “罢了,你若是不想出来,就算了。”

    我那天最后还是没有出去,却没有想到,那竟是我见聂蕤的最后一面。

    那天之后,我便被送到了岐陵,以另一个身份参与聂家军的训练,如此,便又是七年。

    再后来,我成了聂家军全军覆没后撑起整个宋**队的秦将军,也便遇到了那个人。

    聂音落第一次前来的时候就直接上了战场,一把紫微枪,战得敌军纷纷后退,她那遇神杀神、遇佛**的气势简直不像是一个女子。

    我遵从聂蕤的命令,处处为难于她,处处给她下绊子,却全都被她轻巧避过,还借我之手得了军心,坐稳了主帅之位。

    他们都以为我定是不开心的,可是他们却不知,我其实是所有人中最开心的一个。因为只要在确定聂音落可以独当一面之后,我就可以离开了,不用再照着秦离菡的身份活下去。

    可是没想到的是,她突然被宋临照接回了长安,后来又去了岷阳,更是有那样的谣言传出,我不得不重新担负起元帅的职责,虽然,我只是个将军。

    后来她再回来的时候,又是成熟了许多,无论是在用兵之道上,还是御人之术上,我冷眼看着,时不时地再给她寻点事情,刁难一下,她的处理方法和手段却是都高明了许多。我觉得,我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可是没过多久,我又发现了火枪之事,我也因此受伤,导致体内积累的毒素发作,暂且离开不得。

    让我没想到的是,聂音落居然发现了我的异常,亲自帮我治伤不说,还想要进一步帮我把脉,看看我的身体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自然是没有同意,心里却是有了一些微妙的感觉。

    犹记得当时宋临照特意避开聂音落与我谈了一次,我知道他心悦于她,不,不仅仅是我知道,宋临照早就把这事儿宣扬的天下皆知了。所以那次的谈话,更多的是威胁,威胁我要对聂音落动心思。

    那时我自是觉得好笑,聂音落那样的女子虽然让我另眼相看,却也不可能会让我心甘情愿的爱上,毕竟,我还是更喜欢那些温柔秀雅的大家闺秀的,又怎么可能喜欢上聂音落那样一点没有女子气质的人呢?

    宋临照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只是很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便离开了。

    那个时候,怕是宋临照都比我自己更看得清我自己的心意,便是那时尚未爱上,但是每次见到她的紧张喜悦却早已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底。

    后来,又是几年戎马。聂蕤死后,我的身体愈发不好,我知道这毒药没有解药,再加上我受过的那些伤,别说是三十岁了,就连二十五岁,我怕是都活不过去。

    我本可以离开军营,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好好养养我自己的身子,争取多活一段时间,可是在看到她为战事发愁的时候,我终是不忍心离开。若是我帮着她,她便可以轻松一点吧。

    这样的心思升起,我更是第一次发现了我对她的感觉。原来,不是不爱,只是自己从来不懂罢了。

    命运当真弄人,在我懂了之后,她早已与宋临照定情,我的寿数也是不剩多少,那么,便无须让她因我烦忧了。

    我每次选择驻守之地都是离她较远,只是希望她可以不会发现我的心意。她果然没让我失望,当真是一直未曾察觉,毕竟,她除了宋临照的感情,又会察觉到什么呢?

    “将军,他们已经进来了。”

    我收回思绪,看着眼前这些愿意与我一同赴死的人,点了点头,“按计划行事。”

    “是。”

    我整理了一下战甲,双手抚上手中的信,是以宋润流的名义,留给她的最后一封遗书,连口气都是完全一样,但是我相信她一定能够看得出来这信是谁所写。只是,不知道这信能不能在宋皇想要对她出手之前寄到了。

    “把这封信拿下去吧。记得,一定要寄给她。”

    身后的人应了下来,便拿起信离开了。我也是松了一口气,但愿,你能早日如愿以偿。

    我今日赴死,与五万兵士为你争取半年时间,宋皇也绝不可能 在此时给你降罪,亦不可能在失去一个可以让他控制的将帅之后与你为难。

    音落,来生,愿我们生在太平盛世,愿我可以活得长长久久,哪怕,只能一直看着你。

    禹城内外,爆炸声起,火光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