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三月十八、三月十九、三月二十……直到三月二十五,连续八天。

    每天颜家都从漕帮仓库提出十万石粮运往杭州码头,随即再直接送到某家粮仓。算上三月十七,九天,九十万石粮被送进这个仓库;九天,七百二十万两银票被送进颜家。

    这个数字,除了两位当事人外,全杭州的人都心惊肉跳。

    这钱看起来赚的很容易,带起背后的含义却意义非凡。稍微有点消息渠道的家族都明白,这是两股势力的博弈。一方是云州传统势力颜家,另一方是新兴的背后有一股恐怖势力支持的联合家族。

    他们博杀的战场和最终目的根本不是杭州,而是整个云州。颜家只要还能坚持,就代表囤积粮食的粮商们不能为所欲为;一旦颜家只支撑不住,就代表他们再也没有抗衡的敌手。

    绝大多数势力都不看好颜家。

    很简单,因为那群联合家族的背后,笼罩着一个恐怖的阴影,一个遮盖了云州半边天空的连名字都不敢提的阴影。云州沿海州府,十几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和他作对,因为“老船主”的传说是由十几位总督的下野衬托出来的。

    但这次颜家没有退缩。从凉州回来的云州颜侯,自始至终站在那股势力的对面,一直没妥协、一直在斗争,从去年十月开始,维持到现在。而最近几日,就是水落石出的时候。

    绝大多数势力都同情颜家。

    很简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这杆秤的一头是良心,另一头是世间万物。对很多人来说,平日里也许也许为几个馒头几个铜板就能计较半天,被人欺负了不敢反抗不敢抬头,活得狗都不如。

    但他们心中是有是非、有道义、有良心的。他们大多数情况会妥协,但当真正的抉择到来之时,良心那杆秤总会替他们做出最终的选择。

    全杭州城,绝大部分人,无论官府、士兵、商人、市民还是沿街乞讨的乞丐,都在默默为颜家祈福。希望这场人和禽兽的较量中,正义、善良和勇敢能战胜那群披着人皮的畜生。

    发生在杭州的这场博弈,不光全杭州城在关心,还有其他地方也在时刻关注这场“生死搏杀”。

    云中城总督府,朱子清书房。

    脱去官袍换上绸衣的朱子清,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两分儒雅。在烟雾缭绕、燃着熏香的书房内亲手烹茶,斟满一杯过后,递给对面的徐文青一杯,再给自己一杯。

    轻嗅幽香之后,朱子清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感受着满腔余韵,许久方才睁开双眼。

    “文青!无需沮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放下一切之后,朱子清反倒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焦虑和不安,这个时候,一州之督的气势方才体现出来。

    “明公,学生只是——哎!”徐文青原本就挤在一起的眉头,愈加凹凸,一张脸仿佛能苦得滴出水来。

    “文青,老夫如今已经放下!”有时候,被迫放下也是一种放下。“你为何还放不下!?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明公,学生只是为沿海的五府百姓心疼!”徐文青经历过太多艰难困苦、打击挫折,但即便被这世界伤害得体无完肤,也从来未曾记恨过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

    想到又是几十万百姓遭劫、受难,徐文青不由得悲从心起,眼眶含泪。

    “放心吧,文青!那群跳梁小丑的日子快到了!”宦海沉浮几十年的朱子清,打仗不行,但政治嗅觉无比敏锐,放下包袱的他比往常看得更远更清。

    “朝廷遭此大辱,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回四路大败一路大胜,老夫估料不错,接任老夫职位的便是苏老匹夫!”说起苏和仲,朱子清还是满肚子火气。

    朱子清边斟茶边继续说道:“老匹夫上来,是不会用你的!不过不用担心,以你才华,迟早是要大放光芒的!”

    徐文青摇摇头,不置可否。

    朱子清呡口茶:“文青啊!你下步若是真没有打算,老夫有个建议你可愿听一听?”

    徐文青不管情绪如何,但对朱子清还是异常尊重的,听到朱子清建议,立起身恭听表示虚心接受。

    “你若是没地方去,就去投那颜子卿!”

    “啊!——呀!”徐文青心中哪怕有一百种设想,也没想到朱子清会提出如此建议。要知道朱子清和颜子卿以及方鸣石的恩怨,在云州早就不是秘密。

    在徐文青心中,朱子清恨不得把颜子卿剥皮拆骨,怎还会建议自己去投奔于他?

    看着徐文青探询的目光,朱子清却没有多说,解释一句都没有,只是斟茶、喝茶,斟茶、喝茶……直到满满一壶茶喝到滴水不剩为止。

    “不过,你们之间有无缘分,还得看他这一关,能不能过的去!”

    东海某一巨岛,连绵千里,面积之大不是云梦泽中的雷泽岛所能媲美。

    岛上平原、丘陵、森林、山脉应有尽有,尤其以湿地面积最广,占全岛面积九成。岛上大小河流50多条,湖泡400多个,俯瞰大岛,湿地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湿地连接起来,形成一片巨大的湿地群。

    全岛地势低平,天然湿地面积达百万顷,湿地泡沼遍布,河流纵横,自然植被以沼泽化草甸为主,并间有岛状森林分布。每年夏季,粉的、白的、红的荷花娇艳绽放,绵延百里,美不胜收。

    蔚蓝如洗的长空里不时掠过雄鹰、青隼、白鹤身影,雁鸭、鸳鸯成群结队在水中嬉戏;白鹳、沙鸭在芦苇间穿梭,野兔、梅花鹿成群结队在草地觅食……

    巨岛西南部的一个辽阔平原,是全岛唯一的一处比较“干燥”,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平原靠海处,一个庞大的码头矗立其中。

    码头朝里延伸,自然而然形成一个城镇,城镇周围仟伯纵横,田野交织,房屋相连,人口稠密。

    此处便是全岛中心。

    小镇中心一个奇形怪状的议事厅内已经坐了一群人。说奇形怪状,是因为议事厅既有汉人建筑的特色,还夹杂着倭国、南海各岛国建筑特色,不伦不类让人难以形容。

    这群人并不多,统共十几个。但一个个或凶恶、或阴狠、或彪悍、或猥琐,反正没有一个好惹。这群人便是整个东海赫赫有名,整个云州谈虎色变的倭奴头领,“老船主”王植手下的“王下七海将”:

    平浪海将平五郎、横野海将叶麻、扬烈海将严思齐、建威海将曾一本、楼船海将旦小一郎、捕鲸海将陈道可、殄鲨海将许栋。王植自封“东海王”,这“王下七海将”的“王下”二字,就说明其野心多大。

    剩下几个没有名号的,或是档次不够、或是最近新投,或是“跑单帮”的散户。只有这“王下七海将”,每人手下都有近万,个个凶狠彪悍,追随王植多年,闯出这七海将赫赫声威。

    除七海将外,还有一些恶名昭彰的海贼也都汇聚在这个大厅里,里面甚至包括颜子卿的老熟人:车麻子和陈复之手下几个大头目。

    一群海匪坐到一起,无非就是聊聊“你上次抢到多少钱!”“我这次杀了多少人!”“谁谁谁抢到的姑娘最漂亮!”“谁又攻破哪座县城”之类。堂中大多数人都聊得很嗨,只有一个除外。

    “许哥,别喝闷酒了,兄弟陪你整点。不就损失点人手!回头去倭国转一圈就补回来了!”车麻子提着酒瓶跑到“殄鲨海将许栋”面前,给许栋倒上一杯,自己也倒上,陪着一起喝。

    “胜败乃兵家常事,您看我上次被姓颜的杀得裤子都没了,这才大半年又有了三千多人!”

    “你他吗还知道兵家常事?”许栋看看这混货一眼,没有搭理他。车麻子这种憨货,玩命有余,智商不足,你要和他计较你就输了。这货自打投靠到王植手下之后,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就一亡命徒。

    “你知不知道老子这次损失的都什么人,跟随老子十几年的老兄弟折大半!”普通倭奴许栋不心疼,但心腹悍匪的损失那是多少普通倭奴都无法弥补的。

    “是啊,杭州那地脚就是个铁刺猬,一嘴上去就能嘣掉满嘴牙,上次我——”正说到此处,之间大厅之上走出两名号令兵,对着大堂众人就是一嗓子:

    “东海王到——”

    “属下拜见王爷——”一群海匪穿的五花八门,参差不齐的喊着觐语,不伦不类行着跪礼,反倒把大堂上的一片狼藉凸显出来,看得坐上大厅“王位”的王植眉头大皱。

    王植年近七旬,却半点不显老。满头黑白相间的头发被一块血红色的美玉束起,身穿青花绛紫龙袍,白玉腰带环身,脚踩金狮秀球鞋,可谓贵气逼人。唯独肚皮稍显大点,少去三分威严。

    待众“将”行完礼,王植双手一压,没等众将说话,以身形完全不符的动作,一脚朝站在最前面的平浪海将平五郎踢去。

    “噗!——”平五郎哪有防备,一脚重重挨在胸口,当即飞出好几步,滚在地上爬不起来。

    “啊——王爷!”“老船主!”“老大!”不知王植为何如此愤怒,众人不敢看平五郎,都低着头。

    “老子再三说了,惹事,别惹大事!你们是怎么干的?五府十一县、一百余村镇,二十万人。好威风!把官兵杀得落花流水,你们是嫌老子死的不够快是不?”越说越气,王植拿起身边一个酒壶,“嘣”一声扣到横野海将叶麻头上,叶麻顿时一脸鲜血,抹都不敢抹。

    沉默好久,平日里最讨王植欢心的楼船海将旦小一郎眼看众人都不做声,只好解释起来。旦小一郎是个倭人,早年拜王植为主,忠心耿耿,就是说话有点不伦不类:“主人!汉兵这次凶猛,止不住手的!”

    汉语夹杂倭语,不过众人也都明白。旦小一郎的意思:这次之所以“闹”的那么大,全怪汉将反抗,若是不反抗,自然就闹不到那么大了。

    王植也明白。一腿一巴掌下去,气也消了许多。事已至此,就算砍死手下也无法改变事实。坐回王座,仰起头看着窗外天空,不知在琢磨什么……

    三月二十六,这是一个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日子。

    天气正常,阳光和往常一样;生活正常,全杭州的居民作息和往常一样;工作正常,各司其职没什么不一样。只有气氛不太正常,往日里应该从大运河中驶过的颜家运粮船,从早上到傍晚一直都没出现。

    很多人在翘首以盼。有的很焦虑,一个劲询问颜家的船什么时候能到;有的在叹气,该来的终究要来;有的很生气,怨颜家没能坚持到底;还有的很得意,盼望着太阳赶紧下山。

    不管什么心情,不管站在哪边,太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颜家的运粮船终究没出现。

    “终于结束了!”李朋鸟摸摸眉头人中看起来很沉静,但满脸的疲惫表明,事实并非那样。

    “姓颜的撑不住了!”王元成也舒了开口气,最近几天,银子流出的速度和瀑布一样,让从小在宝物堆里长大的王家嫡长孙都心如刀割,只有面前的李兆铭稳如泰山。

    这也是王元成谁都不服,唯独对李兆铭言听计从的原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种人在哪都是人杰。

    “不光漕帮仓库,从富春江到钱塘江到银江,所有支流我都派出了人手,没有一艘运粮船在通航!”这也是李朋鸟让人服气的地方:谨小慎微、防微杜渐。

    “从明天开始,杭州府就是我们的。流民营那边都安排好,只要这边粮食危机一起,和杭州城这边同时开动!”李朋鸟制定的计划好几十页,思虑之周全,可谓呕心沥血。

    “这次,那群蠢物也该知道怎么选了吧?”王元成所有东西都写在脸上。和李朋鸟都看不起那群人,但李朋鸟表面上滴水不漏,王元成的鄙夷傻子都能看得见,只不过没人敢得罪他。

    唠叨完,又继续朝李朋鸟念叨:“那毛海峰死的好啊,死完还给我们送银子!那混蛋我早看他不顺眼了,每次到我家都拽的跟什么似得,姓颜的就这件事干得好!”

    王元成提毛海峰绝对是无意的,但落到李朋鸟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感受。不知为什么,李朋鸟眼前突然出现那晚的情景:

    亮白月色下,一名血迹斑斑、身穿儒服的清冷少年,左手后背、右手提着一颗滴血的首级走在露台上,就像漫步在清晨郊外的树林里,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还有那个双手交叉、双刺倒拿的身影,一步步把一群倭奴逼上绝境,一个个倭奴像小鸡一样被宰杀。他抬头的一瞬间,是如此冷漠……李朋鸟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再现。

    那姓颜的就这样认输了?李朋鸟总感觉不真实,问题在哪——

    “少爷!少爷急报——”一声凄厉的惨嚎响彻大厅,在李朋鸟沉思之际,一名跟随其多年的小厮连敲门都没有就“砰”一声冲进大厅:“少爷,出事了——”

    说完,颤巍巍举起右手,把一张刚从鸽子腿上抽出的纸条递到李朋鸟面前。

    “啊!——”一声比刚才还要凄惨的惊呼响起,看完消息后的李朋鸟双眼赤红,嘴唇发白,全身都在发抖。额上的一条青筋涨了出来,脸上连着太阳窝的几条筋,尽在那里抽动。

    “颜子卿——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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