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欲准备,孟宏宪听闻了消息,质疑道:“为什么要参加这个评选,进艺博会有什么用?”

    “做不做艺博会成员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若能评上奖,那就说明他们的画是被认可的,孟兄你也可以放心让他们去瓷板上画,何况,作品能被大家熟悉认识,是好事啊,你看庭安如今不是已经声名远扬了吗?”贺楚书解释道。

    提起孟庭安,孟宏宪的眉头皱了皱,庭安这种方式的成功,并不是他心中所期待的。

    是以贺楚书的话在他心里并没有多少说服力,他冷声道:“平白耽搁了学习的时间,不许。”

    贺楚书耐着性子劝诫:“这亦是学习锻炼的机会,不见之广,如何悟之深啊。”

    孟宏宪没想到他这次十分坚持,挪逾了一会儿,道:“那参选可以,但只能有一个去,另一个老老实实的学习,不要一心二用,谁敢再使小把戏,我让他们都参加不了。”

    “这……”贺楚书叹气,见他态度坚决,只好问:“那孟兄意欲让谁参加?”

    “随便,他们谁想去谁去。”

    在他眼里,两人一个水平……都很差劲。

    贺楚书又道:“既然孟兄有条件,我能不能也提个条件?”

    “先生请讲。”

    “不管是谁,若参选的画能评上名次,请准这个人开始画瓷。”

    “这个……能行吗?”

    “都能获奖了,为何还不行?”

    “好吧好吧。”孟宏宪无奈,“先生你简直比我还要操心他们。”

    这句无心之言让贺楚书怔了怔,他自醒片刻,当真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颗心全都放在了他们身上。

    的确是过于关心了。

    至于为何,他也想不清楚。

    孟宏宪走后,他征询思卿与怀安的意见。

    还没怎么商讨,怀安就道:“四妹一定要去参加。”

    “那你呢?”

    “我……懒得费那精力。”

    贺楚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道:“好,既然你不想画,那就由思卿来吧,思卿,能不能开始真正做瓷绘,就看此举了,你一定要重视。”

    思卿也看了看怀安,只见怀安颇为慵懒的朝他摆手:“你别看我,我真不想去。”

    她只好重重点头:“老师您放心,我会的。”

    又问:“这个评选可有要求?”

    “有。”贺楚书掏出那份细则,递到她面前。

    她看到关于主题内容的要求。

    只有一个字:《旷》。

    “所有的画都需以《旷》字为中心,只能是水墨画,你先想想如何画,你不是初学者了,此次我不能给你任何提议,否则就失去了参选的意义。”

    思卿脑中对这个字能展现的画面完全没有概念,她顿觉压力倍增,抿抿嘴,道:“我会尽力的。”

    “好。”贺楚书简单交代了一番基本注意事项,眼看天色不早,便宣布下课了。

    他先离了书苑,两人也收拾工具要回各自的院子。

    思卿的东西本就齐整,收拾得快,起身往外走时,刚走到门边,听身后的人开口叫了她。

    她回头,见怀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改日常无所谓的表情,缓声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画坛名家数不胜数,艺博会成员的位置是艺术界身份的象征,孟家虽不屑,但外面眼馋的人多着呢,此次参选者定是高手林立,你学画时日不长,以技取胜是没有机会的,最好从‘意’下手,若是能让人一见触情,看到画中之景,如行了万里之路,渡过百年人生,顿感大彻和大悟,大喜或大悲,定然能脱颖而出,百世流芳。”

    思卿站在门外,细品此话,只觉受益匪浅,立刻将她的困境解了。

    她看着门内的人,道:“你既想得如此明了,为何不肯参加?”

    “不是有你吗,你全心准备,我帮着出主意就是了。”

    “可是……”

    若不成也就算了,若是成了,名是她的,奖是她的,甚至她还能提前学习瓷绘,那么“出主意”的人呢,他什么都没有。

    “四妹,我对你放心得很,我相信你,你要是发达了,总不会忘了我,对不对?”感动与惭愧交加之际,却听那人道。

    她被逗乐了,郑重道:“是。”

    翌日下课后,于后院中正铺设纸笔,怀安过来观望,问她可有打算。

    她点点头,着了墨,在白纸一侧写下:独钓寒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古人自有《旷》的诠释,我觉得甚好。”她解释道,又问:“二哥你意下如何?”

    怀安在院子里寻了个椅子半躺半坐,顺手薅下旁边花坛的一根草,在眼前摇着,慢慢道:“挺好啊。”

    她便要下笔。

    “就是……只有景之旷,没有心之旷。”怀安将那根草咬在嘴里道。

    她的手一停,凝神思量了半晌,想那寒雪之中一望无际,一翁一舟一竿,竿下无鱼,老翁自是悠然,看在心里,的确有阔却无旷。

    她不由赞服:“二哥你一语道破。”

    “我就……随便说说。”怀安咬着草根起身,“你想着,我先走啦,得亏这种苦差事没落到我头上,可以出去玩儿了。”

    过了两天,她正在研墨,怀安又来了。

    这次不用问,她已在纸上又写了一行字。

    写的是:野渡无人舟自横。

    她道:“二哥你上次说需展现心之旷而不是景之旷,心空了,才会旷,寂寥之境,可会让人心中空旷?”

    怀安自案几转了一圈,捏着个果子丢到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嗯,你说得有道理。”

    思卿随即摊开了纸。

    “可是即便有了心之空旷,却没法让人一见触情,对于国画来说是不大容易产生共鸣的。”

    她复把笔放下,静静地看着他。

    怀安口中的果子吃完,又在案几前转了一圈,惊奇的与她对视:“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我愈发觉得,你是故意不肯好好学了。”她问道:“为什么?”

    “什么故意不故意的。”对方瘪瘪嘴,“我再怎样也听了这么多年了,又不是傻子,多少学到一点东西啦,不过我的确不喜欢就是了。”

    思卿打量着他,暗想,真的只是学到“一点”吗?

    “别转移话题,快点想你的画。”怀安说着,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好,把笔递到她手里,“时间可不多了。”

    她木讷接过笔,发了几回愣,滴了几滴墨,叹道:“我现在还没主意。”

    对方默然点头:“那你好好想,我也来帮你想。”

    说完顺势拉了她旁边的木凳坐下。

    这木凳原本是秀娥坐的,秀娥在这里磨墨的时候,就将凳子抽出来在侧边坐,不用之时便推到案几下面的空处,现下秀娥不在,凳子原本在案几底下放着,怀安随手一拉,拉出来的方位是思卿这边。

    他坐下后,两人的距离不过一掌。

    他倚着案几,以手撑头,侧看着她。

    思卿盯着眼前的宣纸,一动不动。

    她更没主意了。

    怀安托着头,也一动不动。

    半晌后,他忽然开口。

    “你是想用眼神把那几滴墨给看消失吗?”

    思卿被吓了一跳:“啊,什么意思?”她还没反应过来。

    怀安用目光扫了扫桌上那方才被墨迹染了的白纸,又看看她,咂舌道:“你是不是觉得很难啊,脸都憋红了,还是没想到是吗?”

    她本想摇头说再难也得坚持,然而听到后半句,不自觉摸摸脸,改了口:“对啊,我是想不出,才……”

    支支吾吾之间正踌躇如何继续,而怀安未等她说完,抬手执了笔:“如若你实在想不出,那我给你二字,你且做参考?”

    说着,往前倾了倾,在纸上落笔。

    气息落在思卿面前,她的呼吸微滞,目光自他的侧脸,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挪到纸上。

    纸上那二字是:望碑。

    她的心里瞬间有了定数。

    古道荒烟,一人倚于马侧,望的是孤碑一座,那碑文模糊,其下何人无从知晓。

    一生归结处,回首萧瑟,历尘世之荒,至此才空旷。

    身边人轻将笔落,依旧侧目望她,淡淡一笑:“如何?”

    “我再想不到更好。”她道。

    “要是觉得还行,那画画看?”对方仍回到了托着头的姿势看她。

    她不自在地转过脸:“那我画了便以你的名义参选吧。”

    “别,你不必一直这般见外,你我是什么关系,我便始终在你身后,又如何?”

    “是啊,你我……是什么关系……”她喃喃重复。

    “行啦,你好好画。”对方站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走了啊。”

    等她回过神,想道一声走好的时候,那人已经出了院子。

    她盯着几个墨点,又发了会儿呆。

    然后换上一张新纸。

    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她的一腔情与意全都挥洒在画中。

    笔下,荒寒尽处,只觉浮生不过如此。

    而提笔后,又似遁入平静涤荡之地,深感若朝闻夕死,人生其实也无终。

    一幅《望碑》终于完成。

    她首先拿去给了怀安看,怀安注目许久,时间不多,他这次没绕弯子,直言道:“墨色变化略简单,我与你添上几笔。”

    说罢自案前着墨,在上轻点两下,重递给她。

    她接过一观,即刻眼前一亮,但见马蹄之下多了一朵白色黄蕊的花,这花她未曾见过,但它让整个画面瞬间没有了突兀之感,变得协调了许多。

    她便又交给贺楚书审视。

    贺楚书见之欣喜无比,道此画定能脱颖而出一举得魁,他盯着思卿的目光充斥着不可思议,连呼:“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

    思卿躬身:“能拜先生为师,亦是思卿之幸。”

    贺楚书却沉默了片刻,自觉失言。

    很快到了提交作品的时间,四顾轩人潮涌动,来自四海八方的参选者们争先恐后,只一个上午的功夫,那各个展厅里就叠满了大大小小的画。

    思卿也将画提交上去,登记了信息后,便回去等消息了。

    三天过后,提交画作的期限截止。

    接下来的流程,是艺博会专家顾问成员们进行第一轮筛选,将一眼看过去就不入流的作品先淘汰;而后,再由各地投选出来的外界画坛名家组成十五人评审团,进行第二轮评判,选出三幅佳作;最后,由前艺博会会长王老先生,以及当天会到场的一位大人物共同做最后评断,选出最佳作品。

    眼下四顾轩顾问成员正在做第一轮筛选,为了尽量去除个人主观评断,以保证公平,他们分成三组,画作也按照参选者户籍分为三组,先各自为营择选,再互相交换,至少有两组确认不够资格的作品,才会被淘汰。

    因为第一轮接收作品没设立门槛,眼下参选作品实在太多,他们忙得应接不暇,虽天已很晚,但这里依旧灯火通明。

    林少维踩着月光,缓缓走进二号展厅。

    他虽是会长,但因为来往的同行太多,为免他有所偏见,整个评选过程他是不能参与也不能干涉的。

    二号展厅里是浔城以及附近几个地方的画作,现在有两人正满头大汗的筛选。

    其中一个稍年轻点的刚来没多久,见林少维过来,连忙起身跟他问好。

    他点点头,坐了下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忙活。

    不知过了多久,他咳嗽了一下,对那新来的道:“小许,能否去沏壶茶?”

    小许听罢应声去了。

    展厅里只余他以及另一人,这人也姓王,名潜,年岁比林少维大上不少,按资历也称得上一声老先生,但因上已有王老先生,他没了称谓,也不知道是谁先称道“潜兄”,之后不管老少就都这般称呼他,不但连姓丢了,还时刻提醒他上了年龄。

    “潜兄。”此下无人,林少维左顾右盼后,缓声道:“听闻此次有女子参选?”

    王潜从画中探出头来:“有么,我没留意,等下我看看。”

    “您不用看了,我直接告诉您,浔城孟家的那个小丫头交了画。”

    “孟家?”王潜反应了一会儿,“是孟庭安的家?”

    孟庭安给四顾轩带来的印象是深刻的,他第一反应自然便与他相关。

    “是,也是孟宏宪家。”林少维点头道:“就是那个曾经拒绝咱们的孟宏宪,他儿子孟庭安如今盛名在望,这次参选的是他女儿。”

    “哼,我想不明白,孟庭安凭那些不入流的画,为何赢了名!”王潜一直看不惯孟庭安的画,上次在一众同仁面前将他的画贬低得一无是处,但现在他只能同林少维一样,耐不过悠悠众口,唯有隐忍不言。

    “孟家这一行人,道与信皆有让人诟病之处,我委实不想与他们多交涉,何况,难道咱们艺博会能收一个女人来吗?”林少维见他提及孟庭安就义愤填膺,心中已经有数。

    “当然不行,那成何体统。”王潜一拍桌子,“可是,倘若那小丫头真画得不错,咱们也得按规矩来啊,不然还能怎么办?”

    林少维眯着眼睛:“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潜朝他看了看,道:“你是会长,一切都听你的。”

    “有潜兄这话,我就直言了,这是那丫头的名讳,你初选时见到她的画,不论好坏,只管淘汰掉!”他说着,递来一张纸笺。

    王潜接过纸笺,握在手心中,想了想,又道:“可我一人淘汰也无用,还有另外两组呢,他们要是都通过了,我也不能说什么。”

    “那就更简单了。”林少维靠近一些,低声道:“让他们根本见不着那丫头的画,不就是了。”

    话音刚落,小许端着茶盘走进,王潜瞥着那茶壶,心领神会,唇边勾起一抹笑:“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