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露天电影的前夕,操场上的银幕扯了起来,秋风使那块白色的幕在微微地抖动。大院里晚餐的号声已经吹过,太阳在西边的楼群里只剩下一个边缘了,操场上仍然很空,只有一些半大的孩子,三五一伙地聚在操场上兴奋地议论着什么,也许在说着今晚电影的内容。

    马八一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的双手插在那条肥大的军裤里,上身穿着紧身的海魂衫,一件军衣搭在肩上,他端着肩膀走路,目光散淡得毫无内容。这场电影他本来是不打算看的,已经看过许多遍了,再看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到操场上的银幕前走一走,完全是没什么事可干,就是到这走一走。

    吃晚饭的时候,又和父亲吵了一架,父亲是作战部的部长,不管什么时候,总是一脸的阶级斗争,那样子仿佛战争会随时打响,说话办事总是急火火的,没有一点通情的余地。自从高中毕业,马八一闲在家里无事可做,作战部长看他就哪都不顺眼了,尤其是吃饭的时候,马部长的话就多。马部长每到晚饭的时候总要喝两口,“滋溜”一口酒,“叭嗒”一口茶,然后马部长的眼睛里就没别人了,只剩下马八一了,那一阵子马八一成了父亲的眼中钉肉中刺,怎么看都不顺眼。马八一在晚饭的时候是最不安心的一段时间,他抱着碗,埋着头,打冲锋似的吃饭,然后他就逃离家门,该咋样就咋样了。这天他刚放下饭碗,正准备逃离马部长的视线,马部长在又喝完一口酒后,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厉声喝道:你别走,你的事还没说完呢。

    马八一是怕父亲的,从小到大他都怕。他小时候父亲不说他,而是打他,上来就一下子,他留下后遗症了,一听见父亲从后面走来的脚步声,他就有一种要撒尿的感觉。他大了,父亲也开始老了,父亲很少打他了,而是改成训斥了,他仍然怕父亲,心里多了许多自己的主张,还有些仇视父亲,但只能在自己的心里装着,表情上是不敢带出一丝半毫的。父亲不让他走,他就只能在那里站着。

    父亲说:你毕业都几个月了,这么闲混,你想咋地吧。

    马八一不想咋地,在他没毕业前,父母已经无数次地议论过他毕业后的去向了,按父亲的话说,当兵是最理想的。父亲当了这么多年兵,可以说是战友遍天下,放到哪个部队,都会有战友关照着他马八一,还愁他进不了步。第二个选择就是下乡,这是父亲不愿意看到的一种结果,但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下乡的地点父亲已经给他找好了,那就是回老家靠山屯,父亲就是从靠山屯走出来的,父亲一直思念着靠山屯。第三条是母亲说出来的,那是就业,找一份工作,一个月挣个二三十元钱,也就这样了。这是父亲最不想看到的。

    马八一对当兵提不起什么兴趣,吹号起床,吹号吃饭睡觉的日子,他从小就看在眼里,现在他仍然坚决执行着,他不执行也没有用,父亲在执行,母亲也在执行,一家人都在执行。他对军人的这一切可以说是烦透了,要多烦有多烦,他决心不能去当兵。下乡也是他不愿意的,从小到大老家靠山屯经常来人,一来不是要这就是要那的,还辣气壮得很,仿佛是他们培养了作战部长,拿了东西拿了钱,辣气壮地走了,留下一屋子臭烘烘的气味。还有的是,院子里有人去下乡插队了,他们经常往回跑,把农村说得跟地狱似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马八一是不想受这种二茬罪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就业工作,到那时马八一就可以养活自己了,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如果父亲不高兴,他还可以搬出去住,那样的日子就是属于自己的了,然而就业并不像马八一想的那么容易,母亲领着他去街道登记找工作,在他之前已经记下了一大本了,那些人还没有找到工作,接下来的时间里,马八一只能忍辱负重地等待。

    马八一在那天晚上受了马部长一顿训斥以后,他晃晃荡荡地从家里走了出来,他无所事是地走到操场上,想找个人说两句话,但他只看到了一些半大的孩子在那激动地议论今天晚上电影里的情节。他正要走开,忽听见有一个人叫自己的名字,接下来他就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兵向自己走来。对于女兵他并不陌生,从小到大就生活在有兵的院子里,母亲就是女军人,在他五岁前,母亲是带着他去女澡堂子洗澡的,洗澡的人都是女兵,可以说,从里到外他对女兵已经熟悉透了。这个女兵一边叫他的名字又一边向他走来,这还是第一次,他实在有些茫然的样子。

    那个女兵走近了,女兵不依不饶地说:马八一你装什么装,不认识我了。

    他忽拉一下子认出来了,眼前的女兵是两年没见的初中同学杨五月。杨五月两年前初中毕业没上高中,就去当兵了,走了两年了,他差不多都快把她忘了。

    他说:杨五月,是你。

    杨五月就灿烂地冲他笑,神态是大姑娘的样子,两年没见杨五月该十九了,十九岁的姑娘可以了,杨五月又穿着军装,经受了两年部队生活的洗礼,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一个成熟女性的魅力。在那一刻,马八一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他上上下下地把杨五月打量完,才问:休假?

    杨五月说:休假。

    然后杨五月又把他看了,然后轻轻淡淡地说:下一步于什么?

    杨五月这么问,马八一就无论如何不好回答了,他正为这事闹心呢。他抓抓头,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杨五月就说:当兵去吧,你看我,都两年了,已经是个老兵了,洗脚水都有人给打了。

    杨五月举手投足果然就是个老兵了,马八一对这一切是熟悉的,新兵就是新兵,老兵就是老兵,学是学不来的,这是骨子里的东西,骨头硬了,自然就是老兵了。杨五月穿着有些发白的军装,合体而又自然,头发是那种标准式,齐耳短发,流海用梳子弯过了,很漂亮地在额前飘着。

    在那一刻,马八一的心里“咣哨”响了一声,两年前的杨五月和两年后的杨五月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两年前的杨五月长得又黑又瘦,他们都不愿意跟她玩,现在的杨五月,标兵似的立在他的面前,让马八一有一种透不上气来的感觉。

    杨五月又说:当兵吧,当兵你就是个大人了,在部队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津贴费自己支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马八一还想说几句什么,杨五月看到了几个初中女同学,她们似乎约好了,杨五月不理他了,冲他摆摆手说:要当兵去二十一师,我在那里。

    杨五月说完就走了,冲那群女同学走去,空气中留下了一缕“雪花膏”的气味,是茉莉味的。在那初秋的傍晚,马八一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天晚上的电影,马八一本来是不想看的,因为杨五月他还是坚持看完了电影。与其说是看电影,还不如说他在暗中一直关注着杨五月。

    杨五月和几个女同学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马八一站在暗影里不远不近地观察着杨五月,他浑身的每一个神经都被杨五月吸引了。杨五月每声轻笑,每个手势都针扎似的印在了马八一的心里。他自己也不知这是怎么了,直到电影结束,人群散去,杨五月招手和那几个女伴告别,又头也不回地向自己家走去,一直从马八一的视线里消失,他才摇晃着回去。就在那一刻,马八一下了一个决心:当兵去,去二十一师。他的这一决定,在初秋的夜晚,显得坚定不移,辣气壮。

    马八一参军的过程顺理成章,可以说是轻而易举。马部长没想到马八一这么快思想的弯子就转过来了,马八一只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去二十一师当兵。这对马部长来说简直不是什么条件,一个电话打到二十一师军务科,立即就有一个参谋来领马八一了。当时在部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部队干部子**先参军,不分时间。

    马八一离开家前,父亲是高兴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像一棵树苗一样栽种在军营这块肥沃的田地里,让儿子生根、开花、结果。父亲一高兴,把儿子马八一当成大人了,还在饭桌上和马八一肩并肩地整了几盅酒,马八一像大人似的喝了酒,然后就带着酒气和军

    务参谋一起踏上了开往二十一师的列车。

    那一阵子,马八一睁眼闭眼的都是杨五月的影子。在那天晚上电影结束后,马八一又创造了和杨五月几次见面的机会,她的家他是知道的,他就在她家楼下附近转悠,他果然又见到了杨五月。大白天见杨五月效果比那天晚上好多了,在马八一的眼里,杨五月简直是耀眼夺目,晃得他都有些不敢正视杨五月。她是笑着的,那笑声和笑脸哪一样都是光彩鲜活的,见到杨五月那一刻,马八一跟傻子似的立在那里,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思维,他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立在她的面前。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又说了些什么,他全然不记得了。直到杨五月休假结束,回到了部队,他才结束这样傻子一样的游戏。那一阵子,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从那一刻开始,他就走进二十一师了。

    二十一师在内蒙的草原深处,火车要行驶二十多个小时,然后还要换汽车,在这二十多个小时里,马八一没有合过一次眼睛,他的眼前睁眼闭眼的都是杨五月的音容笑貌。

    马八一被分到师机关的警卫排,工作和任务就是站在师部大门口站岗放哨,保卫师机关的安全。马八一对自己这份工作很满意。因为杨五月就在师部机关的门诊部工作,军装外面套着白大褂,她的工作是卫生员,给人家打针拿药什么的。

    马八一到了师部的第二天,他就见到了杨五月,排长王长贵带着他去门诊部体检。马八一入伍来就比较特殊,参军前并没有体检,但到部队后这一关一定补上。马八一一走进门诊部就看到了杨五月,杨五月手握一个水淋淋的拖把正在擦地,王长贵带着他走进门诊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杨五月,杨五月很积极很勤劳的样子,脸上的汗珠在太阳的照耀下正晶莹闪烁。

    杨五月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王长贵身后的马八一,她“呀”了一声,把水淋淋的拖把放在了一旁,张着手一副要扑过来的样子。她叫了一声:马八一,真的是你?

    马八一在那一会心跳如鼓,就是过了挺长时间,军医给他听心听肺什么的,军医以为他紧张,因为他的心跳已经超过了一百六十次,好在医生没听出别的什么来。

    从那以后,马八一幸福的日子就来到了,他站在师部门口的哨位上,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望见门诊部。杨五月经常从门诊部里走出来在门诊部门前的铁丝上晾晒纱布、口罩以及白床单什么的,杨五月在一片白色的衬托下,像鲜花一样盛开绽放,美丽青春得让人眼晕。马八一就幸福地站在哨位上享受着这一切。

    马八一没事找事地在业余时间里经常去找杨五月,杨五月就住在门诊部后边那栋女兵的小楼里,马八一每次去找杨五月,都是有理由的,比如扣子掉了,到杨五月那儿去找针线,其实他的针线包里是有针线的,还比如借个信纸、信封、邮票什么的,总之,这一切都是借口。马八一每次去找杨五月,发现杨五月都没有虚度时光,不是在读部队卫生兵手册,就是在读“***选集”,杨五月已经把***选集读到第四卷了,杨五月对马八一的到来说不上热情也谈不上冷漠,微笑加热情,还有礼有矩的,让马八一既看到了希望又不敢再过分的奢望。

    从马八一来到二十一师才知道杨五月自从入伍以来就是五好战士,每年都会受到几次嘉奖,更让人钦佩的是,杨五月默默无闻地当了两年无名英雄。事情是这样的,杨五月所在的门诊部有一名来自山东老区的战友,是个男战士,家里的情况很不好,这个战士当兵后,父亲推着小车去送公粮,连车带人翻下山崖摔死了,家里剩下母亲还有一个妹妹,生活很艰难。在这两年时间里,杨五月在每个月发放津贴的日子里都要把津贴费全部寄给这位战士的母亲,当然是以这位战士的名义。整整两年,直到这位战士在两年后探了一次亲,谜底才被揭开,杨五月无名英雄的身份才水落石出。不仅这些,这两年的时间里,杨五月每年都会被评为学习业务的标兵,还有学习***思想的积极分子。有那四本厚厚的***选集为证,这是马八一亲眼所见的,那四卷本的“红宝书”差不多都被杨五月翻烂了。没有毅力的人能做到这一点么?不能。

    马八一了解了这一切后,深感汗颜。杨五月这两年的时间里出落得美若天仙,起码在马八一的眼里,已经让马八一够汗颜的了再加上杨五月这些光辉业绩,显得马八一几乎睁不开眼睛了。其实在马八一最初的想法里,当兵来到二十一师能和杨五月在一起,他就知足了,如有可能和杨五月发展恋情,当满三年兵后复员回去,然后和杨五月成个家,那也是别样的一种日子了。一到部队,马八一从前的鼠目寸光就被彻底粉碎了。他觉得杨五月离自己遥远得很,杨五月像灯塔似的在他前进的道路上照耀着。马八一要赶上杨五月,只有到那时,两人才会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也只有到那时,他才敢有权力也有勇气向杨五月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

    马八一经过短暂的思考后,她决定把对杨五月的爱暂时埋在心里,待自己经过努力之后,能和杨五月比翼齐飞了,他再表达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说,马八一要卧薪尝胆了。是爱情改变了马八一,可以说马八一这份对杨五月的爱情是纯洁伟大的。

    做出一番不平凡的事情来想起来很难,做起来更难,好在马八一身边就有这样的人,比如他们的排长王长贵同志。王长贵同志的老家也叫靠山屯,不过王长贵的靠山屯,不是父亲那个靠山屯,在北方农村,凡是有山又有村落的地方,十有**这个村子就叫靠山屯。王长贵同志只有初中文化,当满了五年兵后提升为排长。在这五年时间里,四次受师机关嘉奖,一次三等功。王长贵当战士的期间里,每天晚上都是抱着扫把睡觉,连里的扫把有限,一大早做好事的人很多,经常抱不到扫把。这样一来,王长贵为了做好事只能和扫把同睡了。你做好事,我做好事,大家都做好事,就没什么了,王长贵的好事做绝了,别人五点起床,他就四点起床,别人四点,他就三点,总之,他要比别人强,有一段时间,两点多一点,王长贵就抱着扫把起床了,一直到天亮,别人都起床的时候,他已经把整个师机关大院已经扫得一尘不染了。王长贵同志正站在路灯下,倚着电线杆子学习《**著作》,那是怎样感人的场景呀。**说:做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在这五年战士时间里,我们的王长贵同志一直坚持下来了,风雨无阻,有几次感冒,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王长贵仍然做好事,雷打不动。不仅如此,他学习**著作已经炉火纯青了,只要你点出任何一篇来,王长贵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王长贵每年都是全师学习**著作的积极分子,每年都要到军里,部队里学习讲用。在这五年时间里,二十一师师长都换了两茬,最后王长贵的事迹终于感动了师党委,终过研究决定,王长贵被破格提干,任命为警卫排的排长,把警卫师部大门的光荣任务交给了王长贵。

    在这样一个积极向上的氛围里,马八一怎么能不积极要求进步呢?从远到近他都有

    学习的样板和标兵。

    一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马八一被爱情所改变着,马八一开始在做好人好事了。马八一自认为自己是聪明的人,警卫排共有三十二人,除了排长王长贵外,另有三十一名战士,马八一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把全排的人大致情况都了解了一遍,这三十一人中,有二十五人都是农村入伍的,不是出自这个屯就是那个庄,剩下的六人当然包括马八一在内,是城市入伍的,马八一又进行了一番了解,他找到了自己的优势,也就是说,另外五名城镇入伍的战士,都是来自小城市,只有一人来自于地级市,其他的都是出身于县城,又都是初中毕业,马八一在这些人中,找到了自己的优势,只有自己来自省城,可以说是大城市了,又高中毕业,况且又有着良好的背景,父亲是军区作战部部长,也可以算得上是**了。也就是说,马八一觉得自己的层次在那儿摆着呢,他要进步,要上进,起点应该是很高的。别人的进步都是学《***选集》抱着扫把睡觉什么的,他不,他看出来门道了。在每周两次的排务会上,他总是积极发言,别的战士发言,虽然是老兵了,但还是有些打怵,结结巴巴的,脸红心跳的,发言的时候,你谦我让的。马八一不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部队大院里,睁眼闭眼的都是军人,面前的排长王长贵算什么?一个小排长。在军区大院的时候,他随便就能见到部长,参谋长什么的。马八一总是抢着发言,脸不红心不跳的,从国外说到国内,又说到自己的警卫排,每次开排务会都能听到马八一朗朗的声音。

    马八一每次发言的时候,排长王长贵总是眯着眼,样子似半睡半醒状态。马八一说完之后,过了半晌,王长贵才睁开眼冲马八一说:完了?马八一说:完了,我先说到这,一会儿想起什么再补充。

    王长贵就把目光冲向别人,有了马八一带头发言,别的战土也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别的战士发言的时候,马八一感到了一种前所没有的满足,因为别人发言的声音都没有他洪亮,更没有他那样引经据典,显得灰溜溜的。几次之后,王长贵在排务会上总结发言时,他把目光落在马八一身上,然后说:以后开排务会大家都要踊跃发言,这一点要像马八一学习。马八一还希望排长更加隆重地说自己一点什么,可排长点到为止,说到这儿,排务会就结束了。马八一觉得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种情形只是开始,几次之后,虽然马八一仍抢着发言,声音也越来越洪亮,每次结束之后,排长不再表扬他了,甚至连看他一眼也不看了,把笔记本合上,很沉闷地说:今天就到这吧。就到这了,这种结局是马八一没有想过的,他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后来马八一又找到了一项表现自己的机会,排里每周都要出一次板报,把上周的旧人旧事擦去,换上这周的新人新事。这一点是马八一的强项,他把这个活抢到手了。马八一知道黑板报不仅写好人好事,更重要的是点缀,上面一定要花红柳绿。于是经过马八一精心编排的版报隆重登场了,有鲜花有松柏,还有五角星钢枪什么的。在这之前,王长贵是给过马八一文字稿的,那上面有好人好事,还有一些时髦的标语口号什么的,这一切都被马八一忽略了。他要重形势,二个字:“热闹”。让马八一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出的版报,后脚就让排长王长贵给擦去了,排长亲自出版报。换上了许多好人好事,新出的一期版报,总是能吸引众多的人前来围观,当然大都是那些上了黑板报名字的人,没上到黑板报上的人,脸红脖子粗地在心里发誓,下期一定要让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也就是说,黑板报成了一块表扬板,那是一块竞争的舞台。

    有一次,马八一发现住在自己下铺的一个战士,给家里写信,其中就有这样一句话:爸爸,这个星期我的名字又上了排里的黑板报了,是排长亲自写上去的……

    马八一这种投机取巧的努力终于化为泡影了,在这次挫折中,他终于明白,想进步,想表现,不来点实的是不行了。

    每天清早,离吹起床号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战士们就起床了,他们要做好人好事,因为头天晚上马八一没有抱着扫把睡觉,第二天他自然没有扫把,看别人舞着扫把热火朝天地干着,自己站在一旁,有一种多余人的感觉,但起床还是要起,站在一旁,帮着别人从地上捡起一根草刺,或捡起木截砖头什么的,师部院子并不大,那么多人都做好人好事,地已经被扫得差不多刮地三尺了,还有多少垃圾可扫呢,那些舞着扫把,热火朝天做好人好事的人,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可扫了,但这事一定还要做下去,做得越彻底越好。

    在最近几周的排点名的排务会上,排长总会点上几个人的名字表扬一番,那几个人都是抱着扫把睡觉的,排长王长贵在点着这几个人的名字时,最后总要加上一句:还有一些同志也不错,一起提出表扬。然后用目光把这些人包括马八一都扫了一遍,就算是表扬了。马八一在排长王长贵蜻蜓点水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轻蔑,以及不被重视的感觉。

    马八一又一轮努力就这么失败了,在这期间他也试着搂着扫把睡觉,可是都没有成功,夜晚睡得太死,搂着的扫把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总是不见了踪影。他每天差不多都能见到杨五月几次,例如他站在哨位上,杨五月在他眼皮底下进进出出,或者站队去战士食堂去吃饭,总能见到杨五月,杨五月在马八一眼里越来越光彩照人,看得马八一心里一抖一抖的。杨五月此时在马八一的眼里,仿佛是镜中月,涡花,又高高在上,同时又有些模糊不清。这种感受,让马八一既痛苦又甜蜜,总之,这种爱情的滋味很不好受。

    马八一也试图接近过杨五月,在晚上熄灯前,杨五月站在操场的灯下,手捧“毛选”很标准地在学习,马八一在操场上跑步,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杨五月抬起头来,叫一声:是你呀,马八一。杨五月每次见到马八一差不多都这么大呼小叫,让马八一心里一颤一颤的。马八一就心虚地说:五月,还在学呢?

    杨五月就笑一笑,路灯下的杨五月的样子更加迷离朦胧了。马八一站在那里,看着杨五月此时的样子,心在抖,浑身都在抖。杨五月似乎没发现他的抖,很平静地说:八一,我没骗你吧,二十一师是个好地方。

    当然就是因为杨五月的一句话,马八一来到了二十一师。也可以说,是杨五月改变了马八一的生活。后来杨五月又说:八一,还习惯吧,有什么困难来找我,我是老兵了,会帮你的。马八一再也不敢回头了,他撩开大步跑去了。他在心里说,五月你等着,我一定要超过你。

    又有一次意外的发现,给马八一的努力带来了转机。警卫排每一班岗都是两个小时,二十四小时轮着排,有一次马八一站夜班岗,他上岗没多久,接马八一下班岗的战士就来了,他是来接马八一岗的。马八一说:你看错时间了吧,我刚接岗。

    战士说:你是新兵,我是老兵,该爱护你,你回去吧。

    马八一听了这话心里暖乎乎的,推辞了几次,马八一就回去睡觉了。周末排务会时,这个战士受到了排长的表扬,被称为是爱护关心新战士的典范。别人被表扬时,马八一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别人在抬高自己的时候,他明显的被贬低了。他在这种失败中吸取了教训,也找到了上进的方法。

    在夜晚接岗时,不仅不再让别人替岗了,还要为别人站岗,他想一个人承包所有人的岗。他站在哨位上,头重脚轻,两眼发酸,他在月光下望见了杨五月那栋女兵宿舍,在那里的某个房间里就住着杨五月,他在心里热热地叫了一声:五月。泪水就滚了出来。

    四

    马八一已经找到了上进的感觉,他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共站满了八个夜班岗,在白天的训练中因睡眠严重不足,晕倒了两次。在排务会上马八一被排长表扬了两次,排长王长贵表扬马八一的神情一点也不隆重,在马八一看来仍有些轻描淡写,这是马八一的遗憾。但排长毕竟表扬他了,这是他欣慰的。不仅是这些,还换来了一次排长亲自找他谈话。

    排长王长贵找马八一谈话是一天的傍晚,时间大约在七点左右,这段时间是自由活动,因为一到八点又要组织政治学习了。太阳西下,师部大院里有一种懒懒的情绪,有三三两两的男兵或者女兵站在树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在谈话,也有一些干部战士手捧“毛选”在苦读。王长贵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和马八一谈了一次话,两人是一边走一边谈的,当时被人们称做散步式谈话。

    王长贵说:马八一你是**。

    马八一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被人称做**并不是件什么好事,简直成了落后的代名词。如果马八一不求上进,爱谁谁,混满三年走人,那就另谈了,现在的马八一是要求上进的,排长称他为**;似乎打了他耳光一样难受。马八一就小声地说:排长你别误会,我只是一般军人家庭。

    王长贵不理他的话茬,自故说下去:我知道,你是后门兵。

    马八一的汗就下来了,他红头涨脸的样子,他人伍的时候是有些特殊,他们那批兵,是在他人伍两个月后,才来部队的。

    王长贵还说:你这个样子算是不错了。

    马八一听了排长的话,不知是表扬他还是批评他,他只能干干硬硬地叫了一声排长。王长贵又说:你不用进步也可以了。

    马八一这回是真的糊涂了,他一下子站在那里,望着排长的后脑壳。他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王长贵说这话的真正含意,直到他复员之后,才渐渐地明白。王长贵这些农村兵,费劲巴力地努力奋斗,归根结底是想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城里人一样地生活,他们靠自己的牺牲来拉平和城里人的距离。王长贵们虽然提干了,但他们对生活并没有太高的希望,就是希望以后离开部队过城里人的日子。想在部队有多么大的作为,那是他们不敢想像的,也是办不到的。牺牲自己十年或十几年的努力,就是为了换取以后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王长贵们对待马八一这样出身的士兵心情是很复杂的。从情感上来说,他有些恨马八一这些**,因为在王长贵们眼里马八一是不劳就能有收获的一群,另外,王长贵对马八一们还是有些惧怕的,惧怕的不是马八一,而是马八一的父母,马八一的父母都在军区里当着大官,别说是王长贵,就是师长团长们有些人的命运也操纵在军队首长的手里,不经意的一句话或者一纸命令,就会改变他们的命运。

    王长贵们不希望马八一进步,因为那样的话会抢了王长贵们的饭碗,但对马八一的进步他又不能熟视无睹,这就造成了王长贵们复杂的心态。若说阶级的话,两种人代表着两个阶级。排长王长贵是站在农村兵的立场上的,他知道做为一个农民儿子的甘苦。王长贵逢人就说,自己是个孤儿,是叔叔婶婶把他带大的,靠山屯没有家了,部队就是他的家,自己要把青春和生命贡献给部队。王长贵态度的坚决,行为的彻底,让听到这话的首长和战士,不能不对王长贵刮目相看。也就是说,王长贵发狠了,所有的困难和险阻都已经不在话下了,王长贵要做生是部队的人,死是部队的鬼。

    那天晚上,王长贵又和马八一说:晚上的岗该咋站就咋站,别影响别人的进步。

    马八一明白了,排长王长贵并不希望马八一进步,因为他进步了,别人相比之下就退步了,况且长期这样下去,也影响正常的训练。

    排长王长贵和马八一谈完话之后,马八一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马八一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按父亲马部长的话说,他们这一代人的苦父亲都给他们受完了。马部长十六岁走出靠山屯,参加了辽沈战役,一直到全国解放,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一直到现在才当上了作战部长。马八一别无选择地生在部队、长在部队,他的确没受过什么苦,一切都很顺利,高中毕业也就来参军了,在部队为了杨五月他发奋努力,要求进步,他把没想过的苦都吃了,可是他还是不能让排长满意,排长代表着警卫排最高的组织,组织不满意那他的努力方向就迷糊了。就在马八一迷糊着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时,王长贵和杨五月之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年底到了,二十一师组织了一个***思想积极分子的演讲团去军区汇报。这个演讲团聚集了二十一师所有的精英分子,当然,这里面还包括排长王长贵和女兵杨五月。这个代表演讲团,是元旦前走的,元月中旬才回来,他们不仅去了军区演讲,同时还到友邻部队进行了演讲。

    马八一发现排长王长贵这次演讲回来,人精神了,走路总是挺着腰板,脚上那双三结头的皮鞋也不离脚了。王长贵那双皮鞋平时王长贵是不怎么穿的,只有重大节日或活动什么的,他才从箱子里找出来,活动结束之后,又马上放回去。平时他和战士们一样,穿着胶鞋走路。这次的王长贵一反常态,他回来没有马上把皮鞋脱下来,去军区又抽空给皮鞋钉了铁掌,走在水泥地面上咔嚓咔嚓的。脚穿钉了掌皮鞋的王长贵挺胸走路,容光焕发。这是马八一发现的,王长贵回来不久,他还特意把马八一召到自己的宿舍兼办公室谈了一次心。

    那天晚上的心是这么谈的,王长贵容光焕发地说:听说你和门诊部的杨五月是同学?马八一说:是初中同学。

    王长贵:你们从小就在军区大院。

    马八一:是。

    王长贵:杨五月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的杨部长?

    马八一答:是。

    王长贵就微笑了,非常满足的样子,他一满足就用小手指去挖鼻孔,挖得马八一浑身难受,他就把视线望向别处。

    王长贵就说:杨五月是你们**的骄傲哇。

    王长贵这么一说,马八一就悲哀了。杨五月越优秀离马八一就越遥远,杨五月回来后,马八一远远地见过两回,杨五月理发了,头发剪得更短了一些,人就显得更加利索了。

    那次杨五月远远地冲他说:这次回军区我见到你妈了,你妈让我告诉你,缺什么有什么困难给家里写信。

    那天他在哨位上,杨五月站在远处朝他说了这番话的。他只点点头,演讲回来的杨五月在马八一的眼里也不一样了,杨五月的神情举止跟明星似的差不多,离马八一又远了一程。马八一不知道王长贵问这些干什么,直到不久之后,马八一听说杨五月要提干了,还有王长贵不停地去门诊部,杨五月隔三差五的到警卫排来要找王长贵交流学习心得,直到那时,马八一才意识到,王长贵和杨五月的关系不一般起来。这对马八一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美好的希望从此夭折了。上进的**因为没有了目标,而就此做罢。

    五

    杨五月被师里树为部队子女先进典型,革命自有后来人的意思。王长贵是农民儿子的典型,两人的名字和事迹在二十一师著名起来。师政治部为了宣传这种典型,专门为两人组织了几场报告,马八一听了其中的一场。他对杨五月说的什么,印象并不深刻,但对排长王长贵的报告却印象深刻。

    王长贵的报告很煽情,在煽情的背后,他还听出了那股狠劲。王长贵从自己的童年说起,当然离不开靠山屯,父母双亡,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最后是远方的叔叔收留了他,于是他对人民和这个社会就有了更深的感情,走进部队他是回报社会。排长王长贵的报告字字血声声泪的。

    马八一坐在台下,望着坐在台上的排长王长贵,他似乎又看到了王长贵对他的那种仇视。这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仇视,马八一浑身打了一个颤,怕冷似的抖了起来。

    很快杨五月就提干了,她被任命为门诊部的护士,从卫生员到护士,从士兵到军官,杨五月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马八一在那几天里从天堂到了地狱。他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一点点地接近杨五月,没想到的是,他还在原地踏步,杨五月已乘着火箭起飞了,只留给马八一一场噩梦。

    从那以后,马八一开始变得沉默起来,从熄灯号吹响,他一直睡到吹响起床号,上夜岗的时候,他分秒不差地把枪交给下一班岗的战士,所有的努力他都放弃了。还有放在枕边的那本***选集第四卷,他差不多都没有翻过一次。

    对马八一这种表现,王长贵早就心明眼亮地看在了心里,王长贵嘴角上挂着微笑,马八一认识那种微笑,只有两个字:叽讽。他似乎也看到了王长贵内心想说的话:怎么样,你不行吧。

    果然在排务会上,王长贵对马八一不点名地旁敲侧击起来。排长王长贵说:有的人啊,做好事目的不纯呐,只是做做样子,坚持不了多久,这样的人目的不纯洁啊,迟早会被历史的车轮辗碎的,啊——

    王长贵这么发言时,目光谁也不看,很空洞地望着远处,但战士们是心时眼亮的,他们用目光寻找着马八一,马八一就被罩在一张网里,此时的马八一后悔自己当时一时冲动来当兵了。

    当了护士的杨五月,人变得更加光彩照人了,脸上的表情永远保持微笑状,她这种微笑更加的迷人了。马八一一看见杨五月的微笑,心里就疼,说不清的一股滋味。杨五月在上班的时间里如何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暂且就不说了,只说业余时间,一到业余时间,王长贵就拿着一个小本找杨五月交流切磋去了。在夕阳西下的操场上,马八一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王长贵和杨五月站在操场上的树下切磋的身影。

    杨五月此时也是微笑着的,她微笑着说话,微笑着望着王长贵。王长贵在杨五月面前一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神情,谦逊极了,很忠厚老实的样子。

    杨五月有时也主动找王长贵来,两人就在王长贵的宿舍里切磋,门开始的时候是虚掩着的,后来就关上了。但仍能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王长贵说:五月同志,我的体会是一个“恒”字。干啥事没有恒心不行。

    杨五月说:王长贵同志,我很佩服你这个恒字。

    王长贵又说:五月同志,我发现咱们有许多共同之处。

    杨五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一唱一合,让马八一如坐针毡,马八一似乎看到了杨五月在王长贵面前那张美丽的面孑l和迷人的神情。然而王长贵呢,那张招牌式的农民的脸,委琐、甚至有些下流,他怎么配和杨五月那张生动的脸在一起呢?马八一这么痛苦地想。

    马八一看出了王长贵在打杨五月的主意,他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以前王长贵并不了解杨五月,直到去军区作报告,王长贵才知道杨五月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长的女儿,两人的关系是从那以后建立起来的。这时的马八一心明眼亮,他了解排长王长贵,他知道王长贵打的是什么主意。然而杨五月呢,就仅仅因为王长贵那张农民的脸?这使马八一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的杨五月一有时间就来找王长贵,有时熄灯号都吹响了,杨五月还没有走的意思,于是两人就黑着灯说话。

    有一次马八一半夜起来去接岗,路过王长贵的宿舍门口时,听见王长贵说:五月,你答应吧。

    接着又听见双膝跪地的声音,杨五月好半天没有动静。

    这一声吓了马八一一大跳,他抱着枪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王长贵是跪在了他的面前。后来他听到杨五月说:这事让我好好想想。

    王长贵说:咱们多么般配呀,你是典型,我也是典型。

    马八一又听杨五月说:这事还得征求我父亲的意见。

    王长贵说:这事你别管,我去找首长汇报去。

    接下来,马八一就逃兵似的走了。他站在哨位上,心跳如鼓,他不知道因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过了好久,他才看见杨五月的身影从王长贵的宿舍里走出来,走向杨五月的女兵宿舍。那天晚上,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最后找杨五月谈一次,这个想法一冒出,他便开始兴奋了,那天晚上下岗后,他也没有睡着,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马八一在门诊部见到了正在值班的杨五月。

    马八一两眼虚肿,神情疲惫,他开门见山地说,他只能开门见山了。他说:五月,你和王长贵是不是想那个?

    杨五月吃惊地望着他,脸上的微笑,在百分之一秒内就消失了。

    杨五月说:马八一,你什么意思。

    马八一说:昨晚你们说话我听到了。

    马八一似呻似吟地这么说完,绝望地望着杨五月。

    杨五月说:八一,你这是关心我呀,还是有别的意思。

    马八一口是心非地说:当然是关心你,我能有啥意思,我怎么会有别的意思。

    杨五月微笑了,杨五月又迷人地呈现在了马八一面前。

    杨五月说:我都提干了,是军官了,可以恋爱了。

    部队条例规定,战士是不允许在部队当地谈恋爱的,这条件对马八一来说就是一堵墙,对杨五月来说就是一片坦途,这就是两个人的差距。

    马八一悲壮地望着杨五月,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看你和王长贵不合适。

    杨五月又笑一笑,很军官地说:我都是干部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么说,从心理到情绪上又把马八一往外推了一把。这就是距离,一个军官和一个士兵的距离。

    马八一最后在心里残存的那点希望顿时化为乌有。他做梦似的离开了门诊部。在他走出门诊部大门时,杨五月又把他叫住了,他回头望着她,她说:老同学,谢谢你。

    他想冲她笑一笑,显得绅士一些,可他没有笑出来。她在他背后又说:八一,你应该努力,争取成为一名好士兵。

    杨五月说完,还冲他挥了挥拳头。

    马八一感到眼前的阳光白花花的一片,他不知怎么走回到警卫排的。一直走到警卫排,他看见王长贵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望着他,莫名的,他对王长贵就有了一种仇恨,他说不清为什么要恨他,正如王长贵恨他一样。他横着膀子走过去,撞了王长贵一下,王长贵咦了一声。他头也没回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六

    杨五月在爱情还不知何物的时候,突然降临到了她的身边。对王长贵,她是没有分析和对比的,两人都是典型、积极分子,又同是年轻军官,两人的未来可以说是一片坦途。杨五月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王长贵什么地方,因为两个人都是积极分子,有了许多共同语言,杨五月刚开始接触王长贵完全是一种谦虚的态度,她要向王长贵取经,更好地成为模范样板,她是天真的,根本没有往恋爱婚姻上想。那天晚上,在王长贵的宿舍里,两人正谈着经验,突然王长贵抓住了她的手,“通”的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说出了喜欢自己的话,她的心里当时乱七八糟的。她没有激动,惊喜什么的,有的只是慌乱和不知如何是好。她不知怎么回答王长贵,她只一遍遍地说:我父亲还不知道这样的事呢。

    应该说杨五月是个听话的孩子,初中毕业的时候,身为后勤部长的父亲对她说:你去当兵去吧。她就去当兵了。当兵之后,父亲说:你要好好干,别给部队抹黑。她果然就好好干了,并且吃苦耐劳,一坚持就是三年,在她的身上看不出骄娇二气,和别的工人子弟农民子弟没有什么区别。那年月,想成为一个女兵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凡是能成为女兵的,家里都有一定的背景,凡是有背景的人,身上都会有骄娇二气,工作肯定干不好,这是成长中的大忌。然而,杨五月身上却没有这些缺点,她能吃苦,而且还有耐性,很自然的,杨五月就成了这些女兵中的代表,她成了典型。一路很顺利地走了下来。她牢记着父亲的话,干得果然出色。一个部队**能干到这个份上真的是很不容易了,她得到的这一切也纯属正常。父亲是个军职干部,杨五月参军后不让她提父亲的身份,她就不提,每次来信都是母亲提笔,信封下面自然写着母亲的地址,一家街道小厂。在这之前,很少有人知道杨五月是后勤部长的女儿。直到汇报团去军队,受到了军区领导隆重的接见,人们才知道,杨五月是**。就凭这一条就够二十一师大做一番宣传了,于是入党、提干,杨五月一路绿灯。

    王长贵斜刺里杀将出来,他是第一个向杨五月求爱的男人,他抢得了先机。在这之前他是不了解杨五月的,那会儿,杨五月是战士,决不说部队有这样的规定,在王长贵的心里,他是不可能和一般战士谈恋爱的,他走出靠山屯,能成为现在的排级军官,容易么,他为此足足当满了五年兵,这五年的日子,他一天也没有松懈,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上下每根神经都是绷紧的,他要努力,努力再努力。他知道在有关前途命运的问题上,只能靠自己。在五年的时间里,他为排长打了五年洗脚水,洗了五年的臭袜子,每天四点钟起床,打扫卫生,又为每个人洗脸盆里装满水,牙膏都帮着挤上,不论老兵、新兵他一律一视同仁,一做就是五年。

    为了争取成为学习***思想的积极分子,他半夜起来去水房里背颂***的文章,困了就钻到水龙头下冲个凉,累了就坐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歇一会儿。王长贵能有今天,靠的是不平凡的毅力。他这股毅志又来缘于离开靠山屯,他们这些农村兵,当年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当兵,走出去,成为军官。王长贵是在咬着牙做这一切,五年多的时间里,精神上的压力,体力上的透支,使王长贵的脸色青中透黄,很贫农的样子。因为劳累和压抑,看上去他的年龄比实际的样子要大出去几岁。今天王长贵则满二十五岁,看上去三十岁也有人相信。当他得知杨五月是军区后勤部长的女儿时,他心里唿啦一下子就被大火烧着了。首长的女儿,他以前做梦也没有想过,要是能和杨五月有点什么,自己以后还用想么?也就是说,别人有的,他也会有,别人没有的,他也会有。杨五月的身份对他来说太有吸引力了,以前,他并没有觉得杨五月有多么漂亮,自从从军区演讲回来后,他再看杨五月,简直是变得天上人间了。在这之前,他还隐隐的把杨五月当成了对手,他一直怕杨五月的风头压过他,在二十一师,他的事迹差不多头号地感人,师里也一直力保着树立他这个典型,但又杀出来一个杨五月,让他一直感到不安和不解,他不明白,出身很好的女兵为什么也受他这样子罪。

    刚开始,王长贵的想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状态,他不知道杨五月会怎么想。那次去军区演讲回来不久,他借着和杨五月交流经验的借口去找过杨五月一次,没想到的是,杨五月对他那么热情,热情得都超出了他的想像,后来,他不去找杨五月了,杨五月都会来找他来,就是在熄灯号吹响之后,杨五月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跟他热情地切磋、交流,在那一刻,王长贵就想,看来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就看你想不想。在这种想法鼓励下,他一下子跪在了杨五月面前,把自己的爱情表达了。结果他面临的也出奇的简单,杨五月只踢了一次球,把球踢到了自己父亲,后勤部长的脚下。去军区演讲,后勤部长他是见过的,王长贵有决心争取到后勤部长的同意。事不宜迟,说干就干。

    王长贵以休假为名,去了军区一趟,他很顺利地找到了军区家属院里的杨五月家,他在自行车棚里守候了一夜,在第二天早晨,他很顺利地见到了后勤部长,他见后部长场面是这样的:

    他迈着军人标准的步伐走过去,在跟后勤部长五步远的地方立定,站好,给后勤部长敬了个礼,同时报告道:首长同志,我是二十一师警卫排长,王长贵。

    杨部长不知道这个警卫排长找自己是何事,便问:你有什么事?杨部长是怀着戒备的,因为他们中间隔着许多级呢,就是二十一师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警卫排长来向自己报告。

    王长贵脸不热心不跳地说:我是杨五月的男朋友,请你检阅。

    王长贵没有想该说什么词更合适,他只能这样说。

    杨部长当听说面前这个青年军人自称是杨五月的男朋友时,他仔细地把王长贵打量了一番。

    王长贵说:首长,我的老家是靠山屯的,

    从小就是个孤儿,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是部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爱杨五月,我奉杨五月的命令,来征求首长的意见。

    可以说王长贵这种别出新裁的谋面,在杨部长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王长贵在叙述自己的身世时,是字字血,声声泪的。他的喉头哽咽了,眼里还闪着泪花。

    杨部长的身世是这样的,他十几岁参军,父母惨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参加革命是坚决彻底的,他没有家了,只有故乡,故乡的名字也叫靠山屯。现在眼前的王长贵这么一说,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杨部长的心里热乎乎的。

    杨部长热情地说:你真是五月的男朋友,我怎么没听她说过。

    王长贵不失时机地又一次跪下了,此时,他已泪流满面了,他哽着声音说:首长,你年龄大了,等你退休后,我和五月让你安度晚年。

    杨部长什么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王长贵这样的。他用手把王长贵拉了起来,认真地看着王长贵的眼睛说:孩子,你起来,有话回家去说。

    王长贵的举动彻底打动了杨部长。王长贵知道大功告成了,他没有迈进杨部长的家门,只在杨部长的家门前给杨部长敬了个礼说道:首长,我告辞了。

    说完迈开大步,以一个成功者的样子走出了军区家属院。

    七

    在杨五月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时,便被王长贵一连串的举动击垮了。

    王长贵离开军区家属院没几天,杨五月便收到了父亲的来信,这封信是父亲写的,父亲在这封信里说的语重心长,他肯定了王长贵,说到了婚姻也说到了将来。父亲在信里说:王青年这孩子好哇,他的老家也在靠山屯,农民的孩子本分,他是个孤儿,从小到大吃了很多苦,你们在一起要相互关心,多给王青年一些温暖,最后祝你们幸福美满。

    父亲这封信给杨五月的情感定了性,也就是说,父亲是赞成她和王长贵的婚姻的,不仅赞成,还是双手赞成。从小就听大人话的杨五月,还能有什么说的呢。虽然父亲并没有记住王长贵的名字,他在信里只说是王青年,但这一切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喜欢王长贵,这就足够了。

    在杨五月接到父亲来信那天晚上,杨五月满面春风地走进了王长贵的排长宿舍,此时她心里多了份事情,望着王长贵的目光,就多了许多内容。这一切都在王长贵的意料之中,他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胸有成竹地望着坐在自己床沿上的杨五月。

    杨五月含情带露地说:我父亲同意咱们的事。

    王长贵很乡村地笑一笑,菜色的脸上浸出少许的红晕,他说:这我早就说过。

    接下来,他就大胆地望着杨五月了,杨五月在他的逼视下,心情复杂地低下丁头去。王长贵此时的心情也极其复杂,他的眼前是美丽的杨五月,是城里人杨五月,也是**杨五月,她从小就很顺,要什么就有什么。自己呢,生下来就注定了一无所有,今天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为此付出得太多太多了。这就是两种人,现在,他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他不能失去眼前的机会,他要把握住自己,把握住杨五月,只要把自己的命运和杨五月的命运结合到一块,那么他以后的生活和命运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也就是说,他也是高干家庭中的一员了,在二十一师以后谁还敢小看他?与杨五月接触这些天来,他也能感受到杨五月是天真纯洁的,杨五月是一张白纸,他想在上面画什么样的图画就画什么。因为她从小到大太顺了,什么也没经历过,所以才纯真,王长贵这么认为。

    这段时间以来,王长贵已经看出苗头来了,围在杨五月身边的青年未婚军官太多了,有许多人,为了看杨五月一眼,而没病找病地去门诊部白白地挨上一针。王长贵承认,那些人都要比自己优秀,他对自己太了解了,自己除了能吃苦,还有什么呢。二十五岁的人,长了一副三十岁的样子,老家靠山屯那个样子,他都不敢去想。如果杨五月成熟一点的话,她不会看上自己,就是暂时看上了,将来也会把自己扔了。

    想起这些,王长贵竟有了一种恨,他恨所有比自己生活得好的那些人,包括眼前的杨五月。她条件太好了,他的梦都想过上杨五月们的日子,可是他离这样的日子太遥远了,简直是两个世界,唯一的捷径就是把杨五月们当成通向幸福的桥。他怕失去这样的桥,还有即将到手的幸福。

    王长贵已经等不及了,幸福就在眼前,他要快刀斩乱麻,迅捷快速地把杨五月拿下,他就少了块心病,这份心病埋在他心里已经许久了,为了心病他吃不香睡不着。他要用杨五月治自己的心病。想到这,他的心沉寂下来,抬眼去看杨五月,杨五月来到这里时,和前几次没有什么区别,怀里揣着一本***选集,这次杨五月揣着的是刚出版的***选集第五卷,隐隐的,王长贵还能闻到从杨五月怀里散发出的墨香。他望杨五月时,杨五月也正抬眼望他,接下来杨五月是想和王长贵交流一下学习第五卷的感受的。因为她看到王长贵的桌子上也放着第五卷。她还没有张开口,王长贵就恶狼似的扑过来,他一下子把杨五月按倒在那张单人床上。受了惊吓的杨五月把第五卷掉到了地上。

    王长贵这时就狠狠的了,他气喘着说:五月,来吧。说完又动手去扒杨五月的衣服,现在的杨五月终于明白王长贵想干什么了,她一边揪住自己的衣裳,一边气喘着说:王——长——贵,别,千万别。

    王长贵坚定不移的样子,他说:咱们这是早晚的事,来吧。

    两双手在杨五月和衣服上扯来扭去的,后来杨五月不敌王长贵那双有力的农民的手,当杨五月把什么都暴露在王长贵面前时,她放弃了任何的努力和挣扎。这时的王长贵,从床上跳下去,伸手关掉了灯。也就在这时,嘹亮的息灯号吹响了,所有营房的灯都熄灭了。

    王长贵在那个晚上,恶狠地,仇视地把杨五月拿下了。心满意足的王长贵躺下来,他的心里踏实了,他嘿嘿地笑出了声,幸福已经攥到自己的手里了。

    被王长贵拿下的杨五月在短短的时间里,心态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在这之前,她也不知道喜不喜欢王长贵,在这之后,她也说不清楚,但只知道,她现在是王长贵的人了,她要让王长贵娶自己,因为她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一点她和一般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刚开始的时候她哭了,隐隐的抽泣,现在她的眼泪已经干了。她安静地躺在王长贵的身边,整个过程下来,她认为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怕。

    休整片刻的王长贵,又一次上来了,这次两人都很清醒,杨五月用手推拒着王长贵并不宽大的胸,她用哀求似的口气说:长贵,你得和我结婚呐。

    王长贵此时成了皇帝,杨五月变成了臣民,他说:娶,娶,一定娶!

    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直到夜已经深了,杨五月才散乱着头发,怀抱“毛选”第五卷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王长贵的宿舍。

    这一切都被正在上岗的马八一看在眼里,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那一刻,他直希望杨五月会大喊大叫,那怕是一声,那样的话他就有理由冲过去,一脚踹开王长贵的门,然后把王长贵暴打一顿,再交给领导去处理。可是,杨五月一丝声息也没有,他只能木雕泥塑地站在哨位上。直到杨五月走出王长贵的宿舍,他看着杨五月的背影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他的理想和爱情就这样彻底破灭了。

    马八一已经没有再把兵当下去的理由了,这一年马八一刚当了一年零五个月的兵。一年零五个月让马八一成熟了许多,他不想当兵了,他要离开这里。他不想这么轻易地离开部队,他要找到王长贵好好“聊聊”,在这一年零五个月时间里他受了太多的王长贵给他的“磨难”。他知道排长王长贵永远不会喜欢他这种出身的兵,他也永远不会喜欢王长贵这样的排长。现在所有的失落和幻灭都集中在了王长贵身上,马八一要发泄一次。

    周末的时候,准备完毕的马八一找到了王长贵,杨五月刚刚离开王长贵的宿舍。马八一进去的时候,王长贵心情很好地正躺在床上望着兵棚。

    马八一说:排长,我想找你谈谈。

    王长贵坐了起来,他笑了,很满足的那一种,在这之前,马八一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自己谈过什么。现在王长贵不是以前的王长贵了,早就有人给他打洗脚水和洗袜子了。可是马八一从来没有干过这些。这样的士兵他能喜欢吗?

    马八一的到来,他从心里上有了一次胜利,这是马八一主动找上门来的。他也显示出主动和热情,准备和马八一聊一聊。

    马八一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

    这一点王长贵也是赞同的,他很愉悦地和马八一走了出去,走出军营,对面就是一座小山,两人站在一棵树下。

    马八一说:王长贵,你听好了,我不打算在部队干了。

    王长贵对马八一的态度和称呼大感意外,他有些惊愕地望着马八一。

    马八一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城市兵,更不喜欢我这样的兵。

    王长贵说:怎么会,马八一你误会了。

    马八一咬着牙说:我没误会,因为你是农民,农民怎么能喜欢我这样的人呢。

    王长贵说: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排长。

    马八一抬起脚一脚踹了过去,嘴里说:去你妈的排长。

    马八一的拳脚一发不可收拾地砸在了王长贵的身上。马八一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发泄,为了自己一年零五个月受的苦,遭的罪,还有为了杨五月,以及自己的爱情幻灭。那是一顿暴打,王长贵在马八一的拳脚下,抱头鼠窜,逃回了营院。

    马八一的后果便可想而知了,他被提前处理复员了。离开部队那一天,正是王长贵和杨五月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女兵宿舍楼里腾出了一间房子给他们结婚用。营院里醒目地贴着喜字。马八一离开军营的时候,满眼的都是喜字。他头都没回一次,走向了火车站。

    八

    王长贵和杨五月的婚姻进入到了一个实质性的阶段。在新婚之夜,王长贵和杨五月关于马八一有如下的对话。

    杨五月抚摸着王长贵淤紫的腰部说:没想到马八一下手这么狠。

    王长贵:我敢说,他小时候也不学好。

    杨五月:他是男孩子头,经常领人打架。

    王长贵:这种人埋藏在革命队伍里真是太危险了,幸亏我发现得早,他一来我看他就不是个东西。

    杨五月:他除了打架,别的也没有什么。

    王长贵:这帮**,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长贵说到这里自知说走了嘴,忙改口道:像你这样的子女真是太少了。

    杨五月把头枕在王长贵并不结实的胳膊上,新婚之夜,暂时给她带来了一丝甜蜜。

    王长贵说:咱们抽空去看你爸你妈去。

    杨五月哼了一声。

    王长贵说:我以后要对你爸你妈孝敬,他们革命了一辈子,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杨五月听了这话,感动了,泪水悄然地流了出来,湿了王长贵的胳膊。

    半晌了,王长贵说:咱们在二十一师这么远,没办法照顾爸爸妈妈,方便的时候你提一提,看能不能把咱们调到军区去,那样的话咱们照顾起来也方便。

    杨五月听了这话,并没有多想。只是感激地点点头。

    王长贵的本意也就在这里,杨五月只是他通向未来的桥。二十一师毕竟是小单位,驻军条件不好,军区在省城,那是大地方,许多军官努力一些,就是想调到军区机关工作。机关大,升迁的机会也多。他娶了杨五月,这座桥就算搭好了,接下来就等着他一路顺风地往下走了。在他眼里,杨五月是否漂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杨部长的女儿,是他前进途中的一座桥。有了桥,他就什么都有了。在以前,也包括以后的日子里,杨五月的漂亮、美丽,他一直熟视无睹,他透过杨五月,望见了高高在上的杨部长。

    春节的时候,王长贵和杨五月双双休假,回了一次军区。在那短短的十余天时间里,王长贵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表现着自己。刚进家门的时候,杨五月的母亲有些看不上这个女婿,她和杨部长躺在床上议论着王长贵。

    母亲说:这小子怎么跟个农民似的。

    杨部长说:人不可貌像,农民咋了,我没当兵前也是农民。

    母亲说:长得这么老,白瞎五月了,两人在一起,还以为他是她叔呢。

    杨部长说:别胡说,长贵可是二十一师的先进人物,现在能提干的留在部队的都是人尖子。

    母亲就不说什么了,她在为女儿找了这么个女婿而唉声叹气,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王长贵也知道丈母娘并不看好自己,他心里有数,只要有时间,让他表现自己,一切都不是问题。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长贵果然大展才华,他拖地擦玻璃,抢着做饭,在吃饭的时候从来没让岳父岳母动过身子,该盛干的决不盛稀的,晚上陪着岳父看报纸,议论国际国内大事,早晨陪岳母散步、买菜,妈长妈短地叫,他搀着岳母,前面路上有一截冰,他说什么也不让岳母走,他一定要把岳母背过去。背过冰路不算,还要走好长一段路,直到快到楼门口了,他才把岳母放下来。功夫不负苦心人,岳母终于被打动了,她认为女儿找了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她这一辈子也算放心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吃过饭后,一家坐在客厅里说话王长贵突然就给两位老人跪下了,然后声泪俱下地说:爸,妈,明天我和五月就要走了,别的都没什么,二老年纪这么大,我们走了,我真放心不下,出点啥事可怎么好。

    王长贵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的,感动得二位老人一直在搓手。

    王长贵又不失时机地说:爸妈你们放心,我和五月努力工作,争取早日调到你二老身边来,为你们二老有个幸福的晚年,我们干啥都行。

    说完还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

    晚上睡前,又把地擦了一遍,还在二老的床头茶杯里续满了热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两位老人真的感动了。

    母亲说:这孩子的话说的,让我都想哭。

    杨部长说:我没说错吧,这孩子本分。

    母亲说:要不把五月他们调回来算了,咱们老两口也怪孤单的。有点啥事也没个跑腿的。

    杨部长说:我的意见呢,是想让年轻人在基层多锻炼几年再说。

    母亲这话就不提了。

    王长贵和杨五月走了没多久,杨部长中了一次风,送到医院里抢救了一阵子,终于好了,但精神和体力是大不如以前了。母亲又一次旧话重提,这次杨部长没再坚持,第二天上班后,找到干部部长,把自己身体不好,想把女婿女儿调到身边工作的事说了。果然,又是一个没多久,王长贵和杨五月双双地被调到了军区工作。王长贵在司令部里当参谋,杨五月在军区门诊部里当护士。

    王长贵的理想终于实现了。这一年,王长贵的职务已经升到了正连,杨五月是副连职护士,军区还为两人分了一居室的住房。也就是在这一年,杨五月怀孕了,又是一个没多久,生了一个女儿。

    母亲已经退休了,她呆在家里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带起了孩子。

    生孩子这是王长贵的第二步,有时婚姻并不牢固,最为牢固的就是孩子,两人的骨血融在一起,彼此再也分不开,就什么都说不清了。姥姥、姥爷又异常喜欢孩子。这一点非常让王长贵满意,他暂时可以出一口长气了。想想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他也该满意了,和他同年提干的那些人,现在最快的也才是副连长,还有几个因为提不起来而转业的。想想自己,正连下来,马上就要副营了。一到副营就是另外一个层次了,如果老婆孩子不在身边的可以随军,当然,他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但下一步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分房子了,营职房两室一厅,也就是说在这个城市,他就可以扎下根了。他又想到老家靠山屯,他的心抖了抖。

    在军区大院里,他碰见过两次马八一,马八一复员后,进了公安局。现在的马八一一身公安制服。第一次见到马八一时,他没反应过来,还是马八一先认出了他。

    马八一大咧咧地说:这不是王长贵了,出息了,跑到军区混来了。

    他认出了马八一,不知道说什么,只咧咧嘴。

    马八一就说:怎么样,我现在也是干部身份,你提了个啥官,是营呀,还是连呀,以后你转业,还不定干啥呢。

    说完马八一就走了。

    他看着马八一的背影,好半天没缓过气来,他又有了一种悲哀。这就是干部子女,他努力了这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人家干部子女转了个弯就赶上自己了。他悲凉也自卑,他一直望着马八一的身影消失。

    九

    孩子的出生让王长贵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终于被提升为副营职参谋了,紧接着他们搬到了营职房里。这时已经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社会和部队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王长贵以前那种进步的方法已经不行了,部队的军事院校已经恢复高考了,只有经过部队院校正规培训的士兵才能提干。

    其实,王长贵进入到军区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渺小。军区里师职、军职、团职干部真是成百上千的,哪个人都比他的级别大,他的经历在这些人中,简直不值得一提。摆在王长贵面前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山,他要越过这些“山”,一辈子努力怕是也达不到了,况且每个人都是那么优秀,在优秀面前,王长贵有天生的自卑感。他让一座座“山”压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一到军区,便失去了努力下去的动力,况且,他那些成功的招数在基层可以,在那种政治需要下行得通,现在这是大机关,年代又发生了变化,王长贵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一时间,王长贵像失去了方向的蚂蚁,乱爬一气,跑了半天也没有爬出自己画的那个圈。他泄气了,人从外表到精神就衰了下来。

    在这一过程中,也正是杨五月人生的成熟期,在这之前,杨五月连爱情都不知为何物,应该说她是属于晚熟的那种女人。有一天,她呼啦一下子,明白了,成熟了,这时她才发现,王长贵根本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结婚以后的王长贵仍然很农民,吃饭前不洗手,睡前不洗脚,有时连牙都懒得刷,开着厕所门大小便,总之,部队十几年的生活在骨子里并没有改变王长贵。这一切都是杨五月无法忍受的。

    杨五月经过婚姻,又生了孩子,她人变了,变得更加有光彩,现在她是那种风韵十足的少妇,更重要的是,她成熟了,内心发生了变化,影响到了她外在的一系列变化。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婚姻的悲哀。明白过来杨五月开始梳理自己的情感生活,她很快就想到了马八一,她呼啦一下子明白了,当年的马八一一直暗恋着自己,可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她的脸开始发烧,心跳加快。从那以后,她经常会拿马八一和王长贵比较。总是想,面前的要不是王长贵,是马八一这日子又该如何?想像让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同时也有些迷失。

    在大院里一天傍晚,她意外地见到了马八一,说意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因为马八一的父母就住在军区大院里,马八一参加工作后,很快地结了婚,爱人是公安局的一名刑警。但马八一三天两头地到军区大院里来看自己的父母,只是他们没在那种偶然中碰面。

    当时,杨五月正带着孩子在甬路上散步,马八一身穿警服匆匆走过来,他离很远就看到了杨五月,他下意识地立住脚,望着正在逗孩子的杨五月。杨五月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马八一,她叫了一声:马八一。双目相对,就都有了白云苍狗的味道。

    她抖抖地说:八一你还好吧?

    他向前走了两步,看了眼孩子说:这是你的孩子。

    她脸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脸红,慌乱地点了点头。

    他说:你现在怎么样?

    她望着他,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但她忍住了,只是说:你的孩子多大了。

    他笑一下道:我还没孩子呢。

    他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自己结婚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了些悲凉。

    她最后说:有空来家里坐吧,咱们都在二十一师当过兵。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自从和马八一邂逅之后,她脑子里经常闪过马八一的样子,二十一师的往事一幕又一幕地在她眼前闪现出来。她现在才真正意识到,马八一当年是那么爱着自己,可自己却浑然不觉,几年之后,她才开始分享二十一师的爱情。

    成熟起来的杨五月,突然对生活有了许多不满,因为在机关里,她发现那么多人都要比王长贵优秀,她恨自己,当初怎么就和王长贵结婚了。有了这种不满之后,她开始和王长贵吵架了,夫妻之间的吵架有时不为什么理由,完全是一种情绪,总之,在她的眼里王长贵不论干什么她都看不惯。比如,他走进厕所不关门,她就说:你是猪哇,怎么连回避都不懂。他不洗脚上床睡觉,她踢他一脚说:你这头猪。

    刚开始,王长贵还一味地忍受着,后来王长贵也学会了吵架,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累不累呀,在二十一师我累够了,现在不想累了。说完之后,他该干啥就干啥了。

    她伤心、难过,有时托着腮,回想二十一师时那些美好时光,她这么一想,就轻而易举地想到了马八一。

    在百万大裁军前,杨部长被宣布退休了,在这之前,杨部长的身体已经江河日下了,他们这代人,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苦,一上岁数,所有的病就都找上来了。

    杨五月的父亲被宣布退休不久,王长贵回了一次老家靠山屯。这么多年,王长贵都没有回过老家,在杨五月的印象里,王长贵自从婚后是不断地给老家寄钱的。王长贵每次都说:我是给叔叔、婶子寄钱,是他们把我养大的。这一点,杨五月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寄就寄吧。王长贵这次回老家靠山屯,没几日就回来了,跟他一起同来的,还有两位老人。一进门王长贵就说了这是咱爸咱妈。

    杨五月就吃惊地怔在那里,在她的印象中,王长贵一直说他是孤儿,怎么一下子又冒出了父母。她望着这对老人,又看一眼王长贵,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

    安顿下了老人,杨五月把王长贵拉到另外一个房间,关起门来问:怎么回事?

    王长贵长吁一口气,完成一个重大使命似地说:他们是我的父母,以前我说自己是孤儿,那是骗你们呢。

    杨五月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她现在要重新审视王长贵了。王长贵为了进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把自己说成是孤儿,甚至在当兵前就把自己的档案做了手脚。那时的王长贵就没给自己留后路,他一定要在部队干下去,他的身份会得来很多人的同情,正因为这种同情,王长贵一路努力下来,得到了领导、同事的认可。杨五月现在什么都明白了,王长贵早不把父母领来是有目的的,早了,他们还没房子,早了杨五月的父亲还没退,现在房子有了,父亲也退休了,有关王长贵的前途和命运他再也无能为力了,于是,王长贵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就是说,王长贵要还原成自我了。杨五月意识到这一切之后,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她明白,王长贵一直是在有计划地按照自己的目标实现着人生。

    王长贵的父母还是善良的,他们对杨五月一直心怀尊重,说自己的儿子找了个高干女儿,是自己一家的福分等等。他们抢着做饭,买菜,但做出的饭菜,杨五月实在是难以下咽,完全是农村做法。

    家里一下子增加了两口人,生活与负担加重了,王长贵的母亲身体不好,三天两头要去医院看病,这一切都成了杨五月的负担。更让杨五月忍受不了的是,时间一长,王长贵的父母就把她当外人了,王长贵经常把自己和父母关到小屋里嘀嘀咕咕,其实他们也没说什么,完全是乡下人的习惯,媳妇是外姓人,有些事是要背着的。

    时间一长,王长贵的父母也不把她当成**了,关起门来过日子,柴米油盐的,平凡得很,他们渐渐觉得,杨五月就是个媳妇。媳妇就该干媳妇的事。饭果然难吃,但他们也不做了,换洗的衣裳自己也不洗了,一切都要等着杨五月回来洗。他们是进城里享福的,儿子终于在城里混出了名堂,他们也该享受了。

    两位老人农村做法一点也没有改变,坐在客厅里,大口地往地上吐痰,然后用鞋底抹一抹,以为这样就干净了,上厕所也一律不关门,有声有色出挤肚子里的内容。这些还不够,他们当着王长贵的面,开始指指点点杨五月了,他们用农村人的眼光衡量,要求着杨五月。什么会不会过日子,孝顺不孝顺等等。

    十

    杨五月身在军区大院的家中,竟有了生活在靠山屯的感觉。她感到了一种压抑和无奈。她开始审视自己的婚姻和幸福了,无疑杨五月是不幸的,她的同龄人,那些同学,都在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地奔着生活,然而她自己呢,是在挨着生活,无奈地忍受着。晚熟的杨五月为自己的人生付出了代价。

    王长贵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的伪饰了,自从调到军区以后,在二十一师那种自信便化为乌有了,一切他都将重新干起,他在二十一师时是名人,然而他在军区大院,他只能算是一个普通人。就是赶上一般的普通参谋、干事,他都认为很费劲,他从梦想回到了现实。现实中,他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军官。今天的他似乎看到了未来,摆在他面前的未来又是什么呢?再干上几年,转业到地方,于是,又得从头干起。他没有多少文化,只是初中毕业,在部队里,他的周围都是从军校毕业的大学生,从精神上就压倒了他一头,他无形中感到了悲哀和深深的自卑。

    现在的王长贵已经深刻地看清了自己,有时他也感到知足,自己从靠山屯里走出来,混到今天,把父母都接出来了,不容易了。这是他向后看的结果,然而向前看呢,他看不到任何希望,只能这样了。于是,他一天上满八个小时的班,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盯着天棚发呆。要么就在父母面前唉声叹气,靠山屯走出的父母,对儿子的内心世界是了解的不那么深刻,他们心里早就把王长贵当成军官,公家人了,这一点足以让他们挺直腰板过日子。儿子难受,他们都把责任归结为杨五月,按照靠山屯的要求,杨五月是个不着调的儿媳妇,长得那么漂亮干什么,那么爱出风头干什么,还有,在他们眼里杨五月一点也不孝顺,对老人一点也不知冷知热,还动不动就摔脸子,这在靠山屯是不可想像的。王长贵心里不痛快,二位老人一致认为自己的儿子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儿媳妇。高干家庭出身怎么了,长得漂亮又怎么了,完全是中看不中用。于是,两位老人经常把王长贵叫到自己屋里问寒问暖,嘀咕一些杨五月的不是。

    杨五月对这个家已经心灰意冷了,她经常带着孩子住到父母那里去。刚开始,退了休的杨部长并不赞成杨五月这么做,批评她对老家人没有爱心。一提起靠山屯,杨五月就落泪,后来,父亲就不提了。父亲曾抽空去看了看王长贵的父母,来之前,父亲揣着感情和礼节,王长贵的父母一走进城市,已经把自己的位置提升了,觉得自己已经和杨部长平起平坐了。双方老人会悟的结果是,在一上午的时间里,王长贵的父母一直在说杨五月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事例,捎带着也批评了杨部长,那意思是说杨部长不应该鼓励自己的女儿长时间地住在娘家。王长贵的父母把这次谋面,当成了田间地头亲家们在一起拉家常。

    杨部长从楼门里出来,心里就堵得难受,从那以后,他没有说过杨五月有没有感情之类的话了。有一次,他对自己的女儿说:五月,怪爸当初没有看清人呐。

    杨五月听了父亲的话,眼泪刷的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父亲心里也不好受,他扭过头,用衣角擦泪。

    杨五月不知为什么,一有时间她就在家属院的涌路上走一走,直到有一次,她又遇见了马八一,才明白,她这么走,是希望见到马八一。她见到马八一时,神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是浑沌未开的,此时,她是成熟和清醒的。

    马八一望着杨五月。马八一说:五月,最近怎么样?

    杨五月说:还行。

    说完笑一笑。

    马八一说:别骗我了,我知道你过得不好。

    这句话,击中了杨五月的要害,眼泪差点流出来。

    马八一说:当初我就认为你和王长贵不合适。

    杨五月说:都怪那时我太傻。

    马八一说:那次我把王长贵打残废就好了。

    杨五月说:八一,你别说了,我心里难受。

    接下来,两人就在转弯抹角的小路上走一走。两人之间拉出一个人的距离。

    杨五月问:你复员回来就结婚了?

    马八一笑着说:我怕好女人都让别人抢走喽,就急着把婚结了。

    杨五月问:你的孩子多大了?

    马八一答:我还没有孩子。

    杨五月有些吃惊,睁大眼睛望着马八一。

    马八一就说:顺其自然。

    杨五月就不说什么了,一抬头走到了马八一父母的楼下,她知道了八一是回来看父母的。

    马八一说:上楼坐一会儿吧。

    她摇摇头。

    马八一说:那我就上去了,爸妈还等我吃晚饭。

    她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停了一下,回过头,看见马八一还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笑一笑说:还记得二十一师么?

    他点点头。

    她说:那时我真傻。

    她说完转过头去,泪水已经朦胧了她的眼睛。她没再回头,快步向前走去。

    杨五月决定要离婚,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父母说了,父母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当她把这一决定告诉王长贵时,王长贵不解地望了她半晌,半天才说:我不同意。

    她说:不同意我也离,咱们可以上法庭。

    王长贵听了这话,抖了一下。

    她说:你觉得咱们这样有意思么?

    王长贵不说话了,埋下头去,他在思量,半晌,王长贵抬起头来说:要离也行,等我转业之后,户口留在省城咱们再办手续。

    杨五月提出离婚时,百万大裁军刚刚开始,大批的军官都转业回到了地方。王长贵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走,他是一定要走的,如果在这时离婚,他是留不在省城的,他只能被分配回原籍。他说完这条件时,杨五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王长贵要抓住杨五月最后一刻,再给自己当一回跳板。结果他成功了,他留在了省城。杨五月也转业了,转业到一家地方医院当了一名护士。不久,两人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和父母住在一起。

    父亲离休后,百万裁军调整不久,就住进了后勤部的干休所。马八一的父亲是司令部的人,住进了司令部的干休所。两个干休所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从那以后她和马八一直也没有见过面。

    十一

    马八一的生活也发生了婚变,那时离婚,结婚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马八一复员回来就进了公安局,找的也是公安局的同事,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总是感到不对劲,日子过得不咸不淡的。有一天,马八一说:要不咱们离婚吧。闹着玩似的,马八一就把婚离了。

    一个人的马八一经常想起一些往事,往事从他高中毕业之后开始,他为了杨五月去当兵,这一过程很不成功,转了一圈他又回来了。回想来往事,马八一就有一种白云苍狗般的感觉。有时,他也会想起杨五月,很快就在他脑子里逝去了。

    在这种过程中,有好心的人给马八一提过五次亲,有的他去见了一面,有的他连见都没见。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他似乎对生活没了激情,没了渴望。

    有一天,一个同事又找到他说:八一,这回给你介绍一个,她也当过兵,现在也转业了,条件不错,你该见一见。

    他说:算了吧,见了也白见。

    同事说:对方都同意了,时间都定好了,你不去这不是把我装里了么。

    他连对方的情况问也没问,只问了时间和地点他就走了。那是一家溜冰场,小时候,他经常去玩。他走近那家溜冰场时,售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望着他。他立在那里,看见杨五月手拿着两张粉红色的票在冲他招手。他僵直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地。杨五月向他走来,微笑着,一瞬间,让他回到了十几年前,那天傍晚,空荡荡的操场上,杨五月也是这么微笑着冲着自己。他呼啦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天晚上的电影是《冰山上的来客》。不知怎么,他的双眼潮湿了,心脏如鼓如雷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