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神采奕奕,暗淡狭小的室内仿佛瞬时有柔和光亮映亮四壁。赫旦的眼中只剩下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的霍昭智,他最终也忍不住笑了。

    “我调查过你,发现我们可以谈得来。虽然你一开始并不赞同五大部落与安西府联盟,但我却一直欣赏你。”

    骨力罗部落羌的东北部,赫旦率军横扫羌国的北部小国时,禁止了自己的部下毁佛窟壁画,并严令禁止屠城,对于杀老幼妇女为食,一旦发现,立即处决,毫不容情。

    骨力罗部落是最早创造羌文字,提倡适龄就学,有一定数量的私塾,任用魏人为一些中低级官员,严禁将平民变成奴隶的部落。

    据说,这一切的推动者就是眼前人赫旦。

    “大王应断诸语,一从正音。其年三十已上,习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已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听仍旧;若有故为,当加降黜。”

    昭智一字一字的背完赫旦的奏折,望着赫旦:“羌六大部落本来是几股散绳,被你通过同语同字拧在一起,这几年羌迅速壮大,你的功劳首当其冲。”

    “我佩服你,相信你做这些事时阻力很大,但你仍然坚持做了。其实,一个仅靠杀掠抢劫扩张和破坏他族文明的民族是不会有什么长久前途。”

    赫旦看看微弱的灯光下的霍昭智:“你很有优越感。一个内斗不休软弱得靠女人和亲的民族又有什么前途!”

    霍昭智一下子勃然大怒,但一想又气馁。

    他哪里是容易认输的人:“羌族跟无知的野兽有什么区别!只知道屠城,抢掠,破坏,所到之处,将文明糟践一光。要是这样的民族都能长存,老天爷太没眼光了!”

    霍昭智眼中的轻蔑深深的刺痛了赫旦:“霍昭智,你若放马过来,我定杀你片甲不留!这就是羌族长存的理由!”

    霍昭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最应该做的,就是在此时人不知鬼不觉的杀了你!”

    赫旦也站了起来。两人都怒目而视,杀气腾腾。

    “给你。”霍昭智突地坐下,软下声音,从荷包里倒出两颗大食来的金箔纸包的糖,看了看赫旦,依依不舍的给了赫旦一颗,自己也一颗。

    赫旦哭笑不得:怎么一下子这么孩子气!

    倒是接了过去,扔在了嘴里。

    他到最后时还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就因为一颗糖着了霍昭智的“道”了!

    “你看,这叫做共享。”霍昭智说,“天下事不见得都靠武力解决。”

    他瞪了霍昭智一眼,两人居然接下来心平气和的聊了半夜,最后竟然有惺惺相惜,相识恨晚之感。

    他俩仿佛都忘了,就在刚才,还想杀了对方。

    其实说了半夜时间,归结起来就那么几个字:共存共享,互通有无。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他们双方都拿不下对方的全部领土。即使拿下了一部分,民族的反抗也持久艰巨,够侵入者喝一壶的。上京之战就是最好的证明:都城被攻破了,魏民族反而空前团结起来,每个藩镇的百姓都支持藩镇出兵出力,支援新皇收复上京。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生存的权力。”霍昭智最终承认,他对赫旦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只是羌的有些部落刚从茹毛饮血中走出来不久,习俗积深难改,羌人又大多只图眼前利益,看不到改革的长远利益。老羌王对你提出的这些变革不以为然,只是给骨力罗部落一些面子而已。一旦有变,他会立马毁掉先前改革的成果,回复以前。”

    赫旦怒视着他,牙齿都“咯咯”的响。但他只见到霍昭智嘲讽的一眼。他深麦色的脸终于变红,紧握了拳头,无言转过眼去。

    赫旦是羌民族中难得的出类拔萃的一个。对有些事情,他有承认的勇气。

    霍昭智佩服这份难得的勇气,也明白:这是他们能谈下去的最大的原因。

    “羌族如能和魏人走得近些,多接触,应对改革有利。”霍昭智开始循循劝告,“大魏史书上也记载了历代的很多改革家的事迹,无论改革是否成功,本人几乎都是不好的结局。君当思之慎之!”

    赫旦的脸色铁青。他怎么会不知这些史实?他有好几个魏人师傅,嘉怡公主是有意识的培养他与大魏的亲近感,虽然后来被赫突吐察觉,把赫旦带到自己的身边抚养,但大魏的文化影响已深入赫旦骨髓。

    “赫旦,我欣赏你,望你能吸取前人的教训,成就羌的同时也成让自己青史留名。”

    赫旦沉思良久,脸色终于回复正常:“谢了。赫旦有一事不解,李恒为何会让你活着?”

    他一下转过话题,霍昭智愕然:“他为什么要杀了我?”

    “李恒此人深不可测,做什么事都有目的,他让如此优秀的你活着也必是有继续利用的价值,否则早把你杀了。”赫旦警告他。

    “谢了。”霍昭智淡淡的说。

    赫旦在灯下吊儿郎当的撇嘴一笑,他现在跟霍昭智一点儿距离感也没有,话也直来直去:“霍昭智,你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聪明。”

    “你我这样的人,选择时总有很多因素的顾虑。比如现在,我和你坐在一起,心平气和的谈这些,是因为安西府和羌都面临困境,需要携手。如果形势发生变化,你我说不准就成了生死大敌。”

    霍昭智说此话时,脸在灯光下有一种奇异的柔和的忧伤,赫旦那时只想能摸一下他的脸,劝慰他一下。

    他忍住了,低下了头。

    出来时,已是黎明。日出蔚为壮观,两人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脚跟,看着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继而金霞万丈,照亮蒙蒙的天空,继而照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到相同的东西。

    “那时的霍昭智,虽然年幼,却豪情万丈,我能感觉得到。渐渐的,我俩倒像朋友一样,常常相聚。”

    “我能感觉得到,他有很多的心事,是不能向身边任何人诉说。于是,我俩常常半夜相聚,默不作声的在一起喝酒,但我从来不会让他喝醉。”

    “赫旦,如果你我掌权,相信安西府与羌,都会这么平和。”霍昭智有一天对他说,“我其实希望羌和安西府就是这么相处的。”

    赫旦沉默了良久,灯光下,他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告诉霍昭智。

    “想好了。”霍昭智笑,“如果不想说,就早点回去。”

    他最终还是将事情捅给霍昭智:他的手下在沙漠里碰到孙天豪和和宁郡主的一个儿子来投诚,说出当年沈王妃曾写下亲笔供词一事,在供词中承认自己与人通奸,生下了霍昭智两姐弟。

    “当年你母妃自尽身亡,但多年之后你父王生疑,重新调查这一事。霍修明与孙天豪快了一步,去淮南拿到了你母亲与其他男子的通信,书信中的言辞证明,你母亲确有私情。”

    “什么意思?”霍昭智的手紧紧抓住酒杯,手上的青筋绷起,“我现在已是安西王,是我父王亲自扶我上位的。”

    赫旦看着他:“从信件内容来看,你母亲指责对方辜负了她,娶了另一个女人;而对方劝你母亲,嫁给霍真,并将所有你母亲的来信退回你母亲。”

    “从最后一封此人来信的内容来看,你应是此人的骨肉。”

    霍昭智大怒,弯刀出鞘。他不等霍昭智出手,一下子将证物全部拿出。

    “你自己快点去验证一下。如果是,快点做好准备,恐怕你和你姐姐,已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

    霍昭智后来问他:“你为什么救我?”

    “你与我类似,不仅身世,而且想法和个性都是相似。我喜欢你这个人。”赫旦告诉他,“我如果是你,赶快离开安西府。”

    “我姐姐离不开。”霍昭智悲哀的说,“她被控制住了,连我也没有办法。”

    “那你先走。”赫旦劝告他,“活着总还有希望。”

    “他们倒不会对我姐姐怎样,因为她没有利用价值。”霍昭智不无牵挂,“但人,总不能留在这里。”

    “会有办法的。”赫旦安慰他,“你一旦走了,或许对她的看管会松懈些。到时人不知鬼不觉的回来,把人接走就是了。”

    她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说:“我和昭智不是我父王的骨肉?这也太荒谬了。”

    “其实那些信件我也验证过,都已有一定的年月。当初,昭智肯定也求证过,无误后才会快速利用会盟古道,与我到蜀中。”

    “与你?”她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是的。即使他是男人,我还是喜欢他。”赫旦镇定的看着她。

    “断袖?这怎么能行!”她大惊失色,一下子站了起来,“赫旦,你敢趁人之危,打他的主意!”

    赫旦的灰眸里都是泪水:“我不敢。”

    “那大概是在三年前,油菜花开得最盛的时刻。”

    赫旦和霍昭智在羌地漫游了两个月,一起到了汉、羌、夷各族的混居地,也是大魏与羌、夷的临界点,一个三不管之地——蜀中青城。

    “青城山上有一座茶园,是我有一次兴致所起,悄悄的买了下来的。”

    “我们到时,正是青茶刚采摘下来之时。我们在山上有一座小院,很是舒适,我们喝茶谈天,有时也比试一下,都觉得日子安好,方知都是同类中人,更是欢喜。”

    赫旦那时想:有喜欢的人相伴,有好花盛开,有岁月相媚好,胜过为帝为王千倍万倍。

    他对霍昭智也这般说了。

    霍昭智笑了:“以后我们各找一个喜欢的人,相伴而居如何?”

    他心中猛跳,但还是答应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