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朴凡就开始迷恋着宿舍后墙上那扇小小的窗,窗口仅仅只有五十厘米见方,窗口外面大约一百米距离的那一排房子是女生宿舍,也就是说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两排房子之间大约有一百米的距离。就是那短短的距离,对朴凡来说却是那么的遥远和不可企及,由此,他便总是守着那扇窗儿,看着外面他期望的那个世界……

    其实,我是在开学很久以后才发现朴凡喜欢守着那扇窗儿发呆,两条腿搭在床栏杆上,胳膊环抱住腿,再把脑袋放在膝盖上,就这样呆呆地通过那扇窗儿看着外面,就像猫逮老鼠一样死死地盯着老鼠出没的洞口。有时还不时地发出一阵儿窸窣的笑声,有时竟然蹙着眉头,半天不说一句话,有时还像模像样地拿着一本书,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句“红豆生南国,当春乃发生——红豆生南国,当春乃发生……”的诗,眼睛却漂移在窗外,微微地歪着脑袋,一绺儿头发就掉在眉前,他用书轻轻地捋了捋,再翻一页书,可嘴里还是那句诗:红豆生南国,当春乃发生——红豆生南国,当春乃发生……有时他看着看着,脑袋就慢慢地移动,像画一个四分之一的圆弧一样靠在窗边,随着脑袋的移动,嘴也慢慢地张开了,当脑袋碰到墙上再不能位移的时候,脖子就也跟着慢慢地伸长,并把书搭在下巴上,用*儿左右不停地舔着书边儿。这时候,他总是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把脑袋转向门口,眼睛直直地看着门外的不知道什么。

    全宿舍的人曾经一度以为朴凡那样坐着发呆是想家的缘故,就都劝他不要想家,多吃点饭,都说俗话说:吃饱了不想家。朴凡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依旧把腿搭在床栏杆上,拿一本书守着那扇窗儿,看外面。我出于好奇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女生宿舍前面那两根木桩之间的铁丝上搭着花花绿绿的被子,在两条被子中间间或地搭着一件儿花衫或女生特有的那种衣服,鼓鼓得像两面镜儿。朴凡这么出神地看着,我就不由地想笑,便问:

    “好看吗?要不要我过去给你拿一件,你穿穿?”

    “红豆生南国,当——”朴凡念叨着那句诗,被我这么一问,就蹙了眉又笑着说,“*,我是背诗呢,哪像你想的那样,我——朴凡,君子者也!”

    “君子者也还偷看人家的那两面镜儿?哈哈——”

    “去去去,到一边去,我又没有看那个玩意儿,其实我是看——”朴凡没有说出口,拿书把自己的嘴堵上了。

    “看什么?”我赶紧追问。

    “……”朴凡没有回答我,脸上微微地泛着一丝*,顺势躺在床上,把书盖在脸上,两只脚在空中一摆一摆的。

    其实,我知道朴凡是看一个女生,但我拿不准他在看谁,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守着一扇窗,我暗自估计这个女生就住在这扇窗口的所有视野范围内的那几间宿舍的一间里。在这扇窗口能看到的宿舍只有四个屋子:15号,16号,17号,18号。趁着朴凡躺下的罅隙里,我也仔细地看了看那几间宿舍,15号里住的一年级的女生,16号和18号住的自己班里的女生,17号是二年级的女生。我这么一想就迷糊了,到底是看上哪个年级的女生呢?如果只住一个年级的女生倒也好弄明白,可一股脑儿地住了三个年级的女生,这排查量委实不小,人力又不够,找谁去呢?况且我自己都不知道朴凡到底是爱上谁了,爱是肯定爱了,要不我乍一问他为什么脸就红了呢?俗话说,兵不厌诈,我就拍着朴凡的膝盖说:

    “朴凡,快看,阿岚过来了!”

    朴凡揭掉盖在脸上的书,脑袋稍微往起抬了抬,又躺下,顺便给我留了一句“无聊”又把书盖在脸上。

    “你喜欢阿岚?是不是?派出所的墙上有句话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将作为承堂证供……”我想看他什么反应。

    “我走的端行的正!”他辩解着,但我显然听出来他底气不足。

    既然朴凡不承认他喜欢阿岚,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不承认就不承认吧,时间长了纸还能包得住火?况且我对这种事情也不感什么兴趣,我最大的兴趣就是打篮球,只要有篮球我可以一天奔跑在*场上都不觉得饿。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门外明俊抱着篮球要我和他去踏几个三大步,我便一溜烟跑了出去,把朴凡和阿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着,眼看着树叶从鲜绿慢慢地被初秋的风染成了黄色,又渐渐地被风吹得飘零起来,还不见朴凡和阿岚有什么大的动静。朴凡还是在空闲的时候痴痴地守着那扇窗儿,看着外面的世界。但我却意外地发现,朴凡在上课的时候总不时地向门口张望,有时紧蹙眉头,有时又会心地一笑,便勾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有时又用食指捏着一支笔,撑住下颌呆呆地看着门口想心事。对于朴凡的这一举动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在他的后面一排坐着,便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上并没有阿岚的影子,阿岚坐在靠后墙的前排第三个座位上,门口只坐着腼腆内向的素雪,难道朴凡喜欢素雪不成?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便觉得根本不可能。现在女孩子都喜欢坏坏的男孩子,男孩子也喜欢那种泼辣具有野性的女孩子,像素雪这种类型谁会喜欢?在教室里从来没有见过她会和谁开过玩笑,斗过嘴,即使老师让她在课堂上读课文,那声音也只有蚊子能听见。可就是这种读法,老师总夸奖她读得好,读出了感情,但也不否认素雪在前两个学期都是年级的第一名。话又说回来,考第一名有什么呢?就像老师说的那样:读死书,死读书。对我来说,素雪,我就是下辈子也不会喜欢的,朴凡怎能喜欢呢?直接pass掉。

    有好一段时间,朴凡不怎么守着那扇窗儿了,大约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吧。就在那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朴凡的确没有守着那扇窗儿,偶尔只是粗略地看一下,便干别的事去了,要不就拿着书躺在床上,看似很认真地翻书看书。我意外地发现,他嘴里念叨的不是先前念叨的那句诗,而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朴凡的这一举动又使我产生了好奇,每天守着窗口像上课一样必不可少,最近突然没有了那股子热情,反而让人觉得不习惯起来。鉴于这种反常状况,我便走到窗口跟前看了看外面的世界,那两根木桩之间的铁丝上依然搭着花花绿绿的被子和一些女生的衣服,但慢慢地和以前铁丝上搭凉的被子衣服比较似乎少了点什么,但又说不清少在哪里。

    我觉得我具有特别的侦查能力,朴凡的这一变化,我最终还是发现了。

    那天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讲完课,要抽查背诵《为学》的情况。老师开口便喊道:

    “姜素雪,你给咱背一下《为学》!”

    “老师,姜素雪请假了。”坐在第三排的阿岚说道。

    背诵课文的时候,全班同学手都要背抄在后面,端坐在凳子上,以免哪一个不规矩偷看课文。用老师的话说,就是不规矩的牲口在拉磨的时候总喜欢偷吃磨盘上的粮食,教育我们一定不要学那些牲口,做人就规规矩矩的。鉴于老师的教导,我们从来没有偷看过,我们都坐得像一尊佛。就是因为每个人都坐得端端正正,我才无意间发现了问题,当阿岚说姜素雪请假了的时候,朴凡先伸了脖子看了一下阿岚,又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姜素雪的座位,当他看完素雪的座位后,便勾着脑袋在纸上写起了什么,就在他勾着脑袋正写着的时候,老师已经走到他跟前。朴凡见老师站在他跟前便迅速地收起了那张纸,就这种动作能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吗?老师能放过他吗?伸手在朴凡的桌子里拉出那张纸,饶有兴味地念道:

    “遥远的你哟,我孤单单看不见你回来的方向……”

    老师这么一念,全班同学便“哄”地笑了起来,朴凡把头低低地搁在桌面上,有一种想把他的脑袋塞在桌子里的感觉,我清晰地看见朴凡的脸红了,久久地褪不去,像西天被晚霞染红的云彩。说实话,这句话或许谁都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知道,朴凡是写给素雪的。自从素雪走请假以后,朴凡总是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个空空的座位,看完以后便低了头在纸上写起来。

    老师念完那句话,便笑笑地说:

    “朴凡,你给咱背诵一遍《为学》!”

    “我背不下来!”朴凡嗫嚅着说。

    “情诗咋能背得那么利索咧?”老师依然笑着,没有丝毫的愠怒,说完示意朴凡坐下。

    一节课在一个接着一个轮流背诵《为学》的时光中度过了,我也便在胡思乱想朴凡和素雪的姻缘中浑浑噩噩地呆坐了一节课。说是呆坐,其实在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熬煎,我巴不得快点下课,下课准备好好和朴凡对峙一番,揭开他那段花花肠子。就这样愣愣地等着,等着下课的铃声响起。

    终于下课了。我爬在朴凡的肩上凑在他耳朵边轻轻地问:

    “你小子喜欢一个人还打个阿岚的幌子啊你?”

    “别瞎说,谁打阿岚的幌子了?那是你分辨不清楚,管我的什么事情?”

    “那你的意思肯定是喜欢素雪了?”

    朴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脸上红彤彤的像飘过了一块儿火烧云,忸怩着看了我一眼,随即又笑了,轻声地对我说:

    “她去哪里了,咋好几天都不见个人影儿?”

    “谁?”我明知故问。

    “装蒜?你还不知道?我的这点秘密在你那里算秘密吗?”

    “那你问问阿岚不就知道了?她俩不是经常在一起吗?”

    “我咋问?非亲非故的问人家是什么意思?”

    “喜欢人家呗,就这意思……”

    “那怎么行——要不你帮我问问?”

    “哪里有你这么请人办事儿的?最起码你得给我跑腿儿费!”

    “不就是一盒烟嘛,你问到了,别说一盒烟,就是两盒烟都没有问题……”

    我看着朴凡笑,朴凡也看着我笑,我心里想,这英雄难过美人关是说对了,要是我跟他要命,估计他都能如我所愿。世道就这世道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去问阿岚,就在我纲要去找阿岚的时候,明俊在门外又喊我打球去呢!我这个人不追女生,就偏偏喜欢打球,只要有球打,我可以忘了我爸爸姓什么,明俊那么一喊,我心急火燎地转身就往出跑,跑到门口,朴凡对我喊:

    “你小子算什么鸟人啊你,答应我的事情咋办啊?”

    “我晚上问,现在发展一*育运动……”我没有说完就跟着明俊跑去了*场。

    那天下午对朴凡来说是一个漫长的下午,等着我去问阿岚素雪的情况,我却不管不顾地打球去了,在极大的希望处突然滑落到绝望的边缘,这种失望和无助是很心痛的,但朴凡却经历了这样一个一如三秋的下午,等待我回来,可等到的却是一团空气。等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朴凡坐在那扇小窗前,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那个世界,期盼阿岚身边那个娇小的素雪出现,可等到的却是一院子的风吹残叶零落。

    我觉得对不起朴凡。我办事的不负责任造成了在我和朴凡之间有一层说不清的东西把我们悄悄地隔开。从此,朴凡似乎和谁都不愿意多说什么,每天只是单行独往地上课,下课,吃饭,静静地守着那扇窗儿。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我们之间的隔阂,这样下去即使没有什么隔阂也会出现隔阂的。照老师说的那样:退一步海空天空。我退一步吧,主动和朴凡搭话,我就恬着脸对朴凡照样像先前那样开玩笑地说:

    “伙计,你的素雪现在还没有现身?这样下去你就成了婉约派词人了,凄凄惨惨的……”

    “到一边去,为了素雪我心甘情愿!”朴凡这么说着。

    朴凡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是我多心了,他根本没有生气的意思,在宿舍里我俩是最好的,他睡下铺,我睡上铺,这种上下铺的兄弟让那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的歌唱得更铁了几份,所以他在我跟前没有什么秘密,但我俩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即使朴凡喜欢素雪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他的人都知道朴凡写了一句情诗,其余一概不知。我有时就给他说,我告诉大家你喜欢素雪。可他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学校能让你谈恋爱?知道的人多了必定出乱子,低调,低调。所以我也就低调了。

    “你知道素雪住哪间宿舍?”我和他一起守着那扇窗儿,看着窗口对面的四个屋子问。

    “她?她住16号,就是咱们窗口直对的那个屋子!”朴凡把食指戳在窗玻璃上给我指着素雪的宿舍。

    “你真*的尖,这你都知道?那你知道她穿什么颜色的*?”我笑着问。

    “知道!”他义正词严。

    “如果不知道呢?”

    “赌十块钱怎么样?”他狡猾地看着我,又摆了摆手说,“不行,不行,这样会玷污了她的,咱俩是不是*啊?”

    “什么呀!****好躲,意淫难妨,咱们还没有意淫她,怎么就玷污了她呢?”

    “算了算了,叫人家知道咱俩算什么呀——其实她有两个*呢,一个粉红色的,一个黑色的……”朴凡说着诡秘地笑了一下。

    “好像你就是素雪的*,什么都知道……”

    “放屁——你听我给你说,你没有发现吗?那两根木桩之间的铁丝是有区域的,谁家门前的就搭谁家的被子或是衣服。16号共有四个女生,阿岚的*两个都是红色的,其他两个女生好像都是白色的,只有这一黑一粉红色的就是素雪的了,阿岚那件比较低胸的t恤就能发现她穿的什么颜色,而那两个女生总是穿白色的衣服,所以白色的肯定是那两个女生的,按照咱们的习惯,颜色也只有那么搭配了。而素雪就不一样了,当她穿黑色的*时,外套肯定是浅红色的花格儿衬衫,里面不被人看得明显,当穿粉红色那件的时候,外套就浅了些,肯定是那件轻柔的绸子大圆领短袖衫了。她换洗得很规律,一般是四天就能在铁丝上看到黑色的或是粉红色摇曳一次——你信呀不?”朴凡看着后窗给我悠悠地讲了一气。

    经朴凡这么一絮叨,我不由地佩服起他来了,能在那么一扇小小的窗口处看出这么多门道来,的确有一种钻研发现的能力,怪不得他背不下来《师说》,所有的功夫都花在这里了。我顿时便恍然大悟了,在恍然大悟之间,不禁产生一丝莫名的期盼,期盼能早点见到素雪,见到那个让朴凡寝食难安的娇柔的女孩。

    时间悄悄地在简单重复的生活中划过去,凉飕飕的秋风掠过*场边的那一排杨树梢头,哗啦啦地抖落一地的黄叶,偶尔一阵旋风刮来,那些树叶便轻盈地翩跹在半空中,远远地看去像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所有的人都似乎悲秋了的,在这个萧瑟满目的暮秋时节,都敛起了笑容,一头扎在为了明年升学考试的预备战中。

    就在这个时候,素雪悄然地回了学校……

    就在每个人都忙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朴凡又呆呆地守候在那一扇窗前,傻傻地透过窗玻璃看着外面那个他所期待的世界。

    对于素雪的回来,根本没有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因为素雪太不出众了,个子小小地坐在第一排,又时常不和其他同学说几句话。在很多同学心里她是陌生的,或许在她心里很多同学也是陌生的吧!但素雪对于朴凡来说,就得另当别论了,自从素雪回来以后,朴凡脸上的便多了几分笑意,守着那扇窗儿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嘴里经常念叨的又是“红豆生南国,当春乃发生——红豆生南国,当春乃发生……”的诗句。对于朴凡的变化或许谁都没有在意,但我却看得一清二楚,举手投足之间的得意劲儿真像换了个人似的。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给素雪表白他的心,只有念叨那一句诗。即使念叨着诗句,可心里的熬煎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晚上他都要翻几次身才能睡着,我睡在他的上铺,只要动一*体床“就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所以我也经常和他一起入梦。

    就这样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突然一天下午,将要上晚自习前的那一段时间里,我洗完了一件衣服走进宿舍,宿舍里空空的,只有他依然坐在床边守着那扇窗儿,见我走进去,他便突然对我说:

    “你帮我一个忙,行不?”

    “除了杀人放火,其他的都行——嗳,还有借钱,我可没钱借给你!”

    “真*俗,开口闭口就是钱——帮我送一封信,咋样?”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素雪(收)”,他捏着信封一角,在空中抖了抖,“你把信送到,今晚上给你买一盒大前门,咋样?”

    “不为五斗米折腰!”

    “那就一盒石林。”

    “你这是情书啊,不是光明正大的那号信,让老师知道了我吃不了就兜着咧!”

    “要论罪我是首犯,你怕个毬?”

    “那行,我去送,你小子敢不给我买石林,我就在咱学校的高音喇叭上宣传!”

    “行,行,行,不就一盒烟嘛!”

    我们达成共识,他便把信交给我。我拿着信掂了掂,有点重量的,要是邮寄的话,肯定超重,我便笑着说:

    “你写作文可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啊!”

    “你废话可真*多!”他笑着拥了我的肩膀一起向教室走去。

    我拿着他写给素雪的情书,心里突然想到上一次的事情来,非但没有问到素雪请假的原委,我和朴凡之间却或多或少地多了一丝隔阂。便怀着没有办好上次那件事的内疚,暗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圆了朴凡的梦,从根本上彻底解开我俩的隔阂。一举两得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做呢?不,是三得,他还得给我买烟抽。我坐在座位上突然想出这么多好事儿,不由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手舞足蹈过后,我便陷入了困惑,应该怎么把信送给素雪呢?我想了整整一个晚自习。

    快下课的时候,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却掀起了一段风波。

    下了课,我和朴凡假装在桌子上下五子棋,专门拖延时间,等人都走完了的时候,我便对朴凡说:

    “我把这封情书夹在素雪的书里面,咋样?”

    “万一被别人看见了咋办?”朴凡疑惑地说。

    “被林黛玉看见了还不更好?”

    “我写的是素雪的名字啊!”

    朴凡就是一根筋,我怎么说他好呢?我也懒得和他争辩,站起身走到门口刚要把那封信夹在素雪的书里面,教室管理员来了,手在门上“咚咚”地敲了几下,还说我们,功不在三更起五更眠。被管理员这么一搅和,我的心里直泛嘀咕,假如谁丢了东西,偷盗的罪名非得扣在我们头上,我也就胡乱给素雪夹在一本书里面,急匆匆地和朴凡离开了教室,一起来到*场上,靠在篮球架的铁柱子上看天上的星星。

    深秋的夜空,星星都显得明明亮和高远,朴凡看着弥漫开来的天幕,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点了一支烟,说道:

    “把信送出去了,可我的心里却空空得不踏实,不知道为什么!”

    “敢做不敢当,你是什么男人?”我藐视他,我吸了一口烟,“我就不明白,素雪那一点好啊,就把你迷成这样?阿岚不如素雪吗?”我有点气愤朴凡的欣赏能力。

    “他们是两种类型的人,阿岚,你可能喜欢她,但我就是不喜欢,而素雪呢?你不喜欢,可我却喜欢的要命,说的就是一种感觉嘛!”

    “感觉?感觉出什么来了?感觉出黑色和粉红色的?”我戏谑着说。

    “那是我琢磨出来的,但我给你说,素雪,你没有发现吗?她从来都是那两套衣服,别的女孩子买了一套又是一套的衣服,可她呢?冬秋春夏也就是那么几套衣服换来换去地穿,从来没有和谁比过,也没有和谁争论过,我经常观察她,在教室里,其他女孩子议论吃呀穿呀住呀的,她从来都没有议论过,哪怕是一句,就一句,都没有议论过;吃饭呢?你也知道,咱们有时间不吃灶上的饭,出去下下馆子,可她呢?在这三年之中从来都没有进过饭店一次,一如既往地吃着灶上的饭,一吃就是三年,就这点谁不佩服?从学习这点来看,我们是学生,把习都学不好,还扯什么淡?可素雪呢?我不说你也知道,哪次不是全年级第一名?你能找出来一次不是第一名,我再给你买一盒石林……”朴凡说着,把一口烟吐在夜空中,咳咳地咳嗽了几声。

    朴凡这么一说,我还真在心里盘算了一番,素雪在这三年里真没有不是第一名的时候,马都失前蹄,可素雪却从来没有失过,那素雪就是好马了?我就疑惑了,但心里总觉得不服气,就说:

    “这些是优秀得没得说,可你觉得好看吗?还有她的身材,如果咱们班的女生站一排,在那里面选一个作老婆,谁都不会选她的!”

    朴凡一阵哈哈大笑,末了,便说:

    “你知道今天老师给咱们讲的那句话吗?”

    “什么话?”

    “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我不想和他再争辩下去了,他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和这种痴迷的人能说得清楚?就像你和喝酒醉了的人能讲清楚道理?朴凡现在和喝酒醉的人一样,他醉得不浅。但我又有什么办法把他弄醒呢?况且我也帮着他一起醉啊!

    第二天是个雨天,毫无征兆,无端端地下了一场秋雨,雨点在窗子上噼噼啪啪地把我从梦中敲醒,环顾一下四周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有空荡荡的一个清冷的宿舍,只有创下的朴凡不知道晃晃悠悠地干着什么。

    我蜷在被窝里不想起床,眼看着早自习马上就要上了,我还是不想动转,胳膊伸出去就起一身鸡皮疙瘩,宿舍里清冷清冷的,我探头出去看床下的朴凡,他已经洗涮干净,正对着一块小镜儿梳他的“三七”分头呢!又用手整了整他的衣领,把翘起来的领子角儿伸开手掌像扒拉哈巴狗一样往下按了按,又用大拇指蹭了一下鼻尖儿,抿了嘴轻轻擤了两下鼻子,似乎看是不是通气还是看有没有清鼻涕喷溅出来,又用小指头伸进去抠了一下,拉出来像弹人脑瓜蹦儿一样在空中弹了一下,放下小镜子两只手在新开的缝儿上往严实压了压,这才站起身准备叫我起床,不料他的一切动作尽收我的眼底,他便笑笑地说:

    “你*偷窥我——还不起床等菜呢是不是?”他说完朝后窗看了看。

    “你的素雪走了吗?”

    “好像还没走,女生你也知道——麻烦事多!”

    “你等等,我不洗脸了,起来就去教室。”

    我说完极速地穿好衣服,朴凡便又爬在窗口看外面,还没等我下床,他又喊起来:

    “快,素雪他们出来了!”

    “那你先去,和素雪一路走多好,顺便说说话——嗳?你和素雪说过话吗?”

    “没有——咱们班和她说过话的人没几个!”

    “那你追人家这难度可就大了,首先你得混熟了再往深了混,你说你话都没有说就跟人家谈起爱来了,谁知道你小子安的什么心?”

    朴凡没有说什么,拉着我的胳膊一溜烟冲进雨里,向教室奔来,等到我们进教室,素雪他们还没有去,估计是上厕所去了。我们刚刚坐下,阿岚抱着一摞作业要走,我连忙交了上去,她便打了伞走出了门,阿岚沿着屋檐没走几步就听见一个声音喊:

    “阿岚,等等,我的作业还没交呢!”冲进教室的是素雪,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轻轻地把头发往后一甩,露出*嫩的脖子,一个刚出浴的少女立刻显现在眼前,我不由地“啊”了一声,就在那一刻,的确就在那一刻,我对素雪以前的印象极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儿,不禁拍了拍朴凡的肩膀,说道:

    “你看上人家的脖子了?”

    朴凡不和我说话,我便硬着扳过他的肩膀,见他嘴里念叨“天下事有难易乎?学之,则易者也难矣——你影响我背课文呢你!”

    “你这课文不背也罢了,你听听你背的什么玩意儿?”

    “……”朴凡还想说什么,见老师的身影在窗子外面一闪,便调转身,继续背他的课文。

    我也开始读《为学》:天下事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也难矣……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地点缀着这个秋天,雨线在天空中交织成朦胧的丝网,远处的山便模糊起来,近处的那些几乎落尽了叶子的树被这雨水一洗越发地黑黝了,屋檐上的水滴像扯了珠子一样挂下来,滴滴答答的在阶前轻吟着感伤的乐曲,一丝风从破了的玻璃窗缝儿灌进来,把糊在窗格子上的牛皮纸吹得“咝咝”直响,这轻响被教室里的读书声淹没了,回环往复的依然是《为学》的旋律。

    读书声不为四季的轮回而终止,生命的追寻便有了价值。

    下午,雨停了。吃过晚饭我和朴凡在宿舍里依在那扇窗口边偷着抽烟的时候,明俊抱着篮球走进来,对朴凡说:

    “老师找你呢,说有大事,听说什么日本首相要换届了,找你商量商量……”

    “扯什么淡,真的?”朴凡疑惑了一下。

    “骗你是孙子!”明俊义正词严地说。

    朴凡看了一下后窗掐灭了烟头,看着我说:

    “事情败露了?”

    “没有那么背运,他还杀了你不成!”

    朴凡整了整衣服,像赴刑场一样出了门。明俊便拉着我去了*场,*场上依然积着一潭一潭的水,幸好篮球架下面没有积水,我又玩得红天黑地,直到上晚自习前几分钟的时候才回到宿舍。

    回到宿舍才发现朴凡坐在那扇窗前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见我进来,也不闻不问,只是闷闷地抽烟,吐烟,把一个屋子罩得烟雾缭绕,我还没有坐在床上,正用手巾擦手的时候,朴凡气呼呼地问:

    “你把信夹哪儿了?”

    “书里啊,咋了?”我惊诧地问。

    “夹个毬,你夹在语文作业本里了,早上素雪交作业的时候连信一起交上去了……”

    “老师咋说的?”

    “还能咋说,说我嘴上毛儿还没长全就谈起情说起爱来了,想要老婆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羞了我们先人……”

    “你不要听他瞎扯,我知道你没羞你们先人就行了——还说什么了?”

    “还说我的情书写的和徐志摩的诗一样,其他倒可以不说,你说挖苦得我就无地自容,还说我再想这些没用的,就给我爸打电话——你瞧你这事办整的,夹信你不能认真点夹在书里,阴差阳错夹在作业本里面……”

    “你也知道我夹信的时候来了管教室门的么——不要在乎那么多,不就是一封信嘛,不行就再写一封,我当面交给她。”我理直气壮地想为朴凡上刀山下火海。

    “人还没有丢够,还让我丢一回人?唉!”朴凡叹了一口气走出了门,朦胧的夜色中消失在门口。

    就这么一搅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朴凡给素雪写了一封情书,情书写得像徐志摩的诗一样。这件事是从女生那里传出来的,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从此朴凡被人叫成徐志摩。平日里被人叫成徐志摩是一种荣幸,可这时被人叫徐志摩就有点讽刺的味道,但朴凡能说什么呢?只好一笑了之,也只有呆坐在宿舍里的那扇后窗边看外面他期望的那个世界,可那个世界在他将要接近的时候却化为泡影,还荡起一圈涟漪。说实话,这种事情对朴凡来说倒也没有什么,但对素雪来说或许就难熬煎了,从来都不怎么说话的女生经这一件事情在心里上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啊!朴凡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为素雪担心,担心这传言会影响了素雪,即使不是一个内向的女孩子被人指指点点,那种滋味也不是好受的。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校园里,哪里还有什么秘密?整个校园在不多时就传得沸沸扬扬。

    我到最后都没有想明白是怎么传开的,那封信老师给谁看过还是给女生看了,还是给素雪看了,素雪宿舍的人又看了,看了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传呢?但说到底我就恨起老师来,老师非但没有压着事情,反而弄得沸沸扬扬起来,但恨到最后还是埋怨朴凡不要写那封信又怎么能有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呢?但我也恨自己为什么不夹在书里面,而是夹在作业本里呢?不管那么多了,让时间淡化一切吧!

    就在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素雪离开学校回了家。

    素雪的离开似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听不到那么多风言风语。耳根的清净并不能抚平朴凡内心的歉疚,朴凡深深地责怪自己不应该写那封信,由于那封信把素雪逼走了,一个娇柔的女生哪能经受得住那么多的非议和指指点点呢?难以抚平他内心的歉疚,曾有好几个晚上他蜷在被窝里偷偷地用眼泪为自己的行为赎罪,不曾想越想摆脱自己的罪孽,却越觉得罪孽深重。他整个人都憔悴了,每天只是独来独往地穿行在三点一线之间,没事的时候也总是守在那扇小小的窗口边,傻傻地看着外面他那期望的世界,谁料秋天已经散尽,冬天悄悄地来临了。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阿岚从家里来到学校,给朴凡带来了一封信,信是素雪写给朴凡的:

    朴凡,现在我就直呼你的名字吧,这样或许会自然一些,我也不说那些俗套的问候老话了,昨天阿岚回来给我说了学校的情况,也说了你的情况,说你现在萎靡不振……阿凡,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好吗?谢谢你能那么一如既往地喜欢着我,爱着我,我回家不是因为那场风波,而是我的母亲就在我离开学校的前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得不回来看看母亲的最后一面才能入土为安啊,阿凡,不要嫌我啰唆和麻烦,我和母亲,妹妹相依为命到现在,母亲忽然离开了我们,可我们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啊,世界大得我找不到方向!阿凡,亲人的离开让我明白了生命是如此脆弱,应该好好地珍惜……谢谢你在这三年里深深地喜欢着我,爱着我。你知道吗?这三年里母亲一直有病,我战战兢兢地过了三年,但在这三年里,我很欣慰我能走过来,走过来了,是因为有你深深地爱着我,我是一个女孩子,有女孩子的敏感,我很早很早就知道你已经喜欢上我了,可你没有说,说实话,我一直在等,等你给我说,我喜欢你。可我没有等到,等到的却是你写给我的一封长长的信,不过,我已经满足了,至少在这三年里有你爱过我,有你那样深深的注视过我,每当肩上的担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你知道吗?是你,是你那悄悄的爱给了我无限的力量,使我在沉痛中坚强起来,面对这个家,面对现实的生活……

    朴凡是站在那扇窗口前看素雪写给他的信的,没有看完,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哽咽地倒在床上,身体似乎痉挛一般蜷缩在一起,潺潺地颤抖着,直到深夜……

    从此,朴凡的上衣口袋里经常鼓鼓的,是素雪写给他的那封信,他也经常站在宿舍里的那扇后窗边,傻傻地看着外面他期望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