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经过六叔的家门口,又一次看见他坐在门前的那张靠背椅上,眼睛里,闪闪的一点东西。

    “六叔!”情不自禁地,我叫了一声。

    “回来了”,平静的声音,淡淡的笑容。

    走过老远,我回头看了看,六叔还是原来的姿势。他望着正对门口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枣树,或许又是刚长出新绿的那棵。眼睛里那闪闪的东西,是两棵树跳动的灵魂。

    可是六十好几的人儿了,头发一根不剩地白了。也还不到七十吧,六叔已经不爱穿浅灰色的衣裳,而换上了深沉的黑。在乡村里还可以不以“老人”称呼呢,他已经没有了该有的矍铄,而开始偏爱沉思,孤僻。

    六叔早已懂得了*,所以他能够化解愁苦。只是,黑发,热情,矍铄,开朗……统统作了代价。但毕竟,在享受生活的年月完成了和该有的人该做的事情。

    门前的那两棵树,一棵枣树,一棵还是枣树。

    望着个儿大的那棵枣树,二十几年前的一阵清脆的婴儿哭声回响在耳畔。

    捧在手里的确是一颗生命的种子,一个健康的小家伙。初为人父的喜悦刻在了脸上。用胡子扎大了小脸蛋,用单轮板车载出了甜甜地叫“爸爸”的小学生。活跃在家里的小精灵,趋走了贫穷带来的烦恼,也赶走了劳累过后的萎靡和疲倦。兴致来了,爷俩专程到集市拖回来一棵枣树苗。竟也舍弃了半天的工钱,在屋前栽好了树苗。总算,在一个秋天,全家分享了甜甜脆脆的枣儿……

    ……如果儿还在,现在也该有了上十岁的孩子了。数落手中一本印有白血病知识的农家黄历,六叔无数次地叹息。

    深陷的眼睛,不再有往日的坚毅,藏于心底的忧郁从瞳孔溢出。望着不远处孙儿嬉戏的身影,才隐约可见几丝光彩。

    目光转移到了大枣树旁边的小枣树。它在这样的春天生长着,片片新绿昭示着蓬*的生命力。六叔的心肝宝贝孙儿,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不远处的空地上正闹得开心的一群小家伙中那个跑起来左臂紧夹左侧身体的孩子。六叔叹了声气,沉默良久,才舒展开眉头,但是嘴角多出了几丝笑。

    六叔有个乖孙儿,在家听话,在学校读书也争气,不久前还在城里的一个英语辅导班上拿回了第一名。六叔的儿子,也就是孩子的爸爸,在几个月前的一次车祸中走了……在噩耗传来的那天晚上,六叔的老伴昏厥了过去,六叔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他生平第一次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停止不了哽咽,埋怨老天……孩子的妈妈在外做工,这是村里少有的。六叔已经数过了,媳妇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回家,他也已经问过孙子,孙子沮丧地告诉*妈没有去过学校。他尽力将一切流言塞在耳外。

    孙子继续去上城里的补习班,有*妈交学费。

    六叔想去集市称点肉,他特意到平时少去的“高酒罐”那儿称肉。六叔的心一直“扑通扑通”地跳,他接过肉,递过钱,然后他看见了“高酒罐”手中和媳妇一样的钱包……

    六叔拎着肉回了家,孙儿老远地迎了上来,六叔是老花眼,但他一眼就看出了孙子。孙子用左手接过肉,跑在自己的前面。

    老伴在厨房里做饭,六叔搬出了他的靠背椅。他双肘托在膝盖上,望着门口的两棵枣树,眼睛里,闪闪的一点东西。

    一天晚上,六叔摘下了挂在堂屋的儿子的遗像,将它摆在了卧室中桃木老柜的抽屉里,遗像旁边,六叔轻轻地放下几张发黄的照片,望了一眼照片上笑着的脸,平静地锁上了抽屉。

    又一次看见了六叔,又一次看见他坐在门前的那张靠背椅上,眼睛里,映着不远处的孙儿嬉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