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媒人(1)

    德王也想起来了。 更新最快邸报中确定有提到这件事。宫中太监与部门虽多,但是其中地位最为尊崇的,莫过于司礼监。因为这是只有经过皇帝提拨赏识的太监,才能进入的部门。他们的职责,就是为了帮忙皇帝处理政务。原本明朝的太监们,多数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可以说是目不识丁。但是后来为了让皇权能够更多帮手、不至于被重臣们大权独揽,因此皇宫中设了小学堂,好培养那些太监识字。而那些识字认书的太监们,入了司礼监后,很多时候甚至要代替皇帝对奏章公文进行批示,可见他们多么得到皇帝的信任和倚重。明代用内阁来代替宰相的职责,而皇帝这边,就推出了司礼监来与之抗衡,如此三权鼎立,对于皇帝的统治能起到十分稳固的作用。因此司礼监中的太监,凡是有名份者,自然更非等闲之辈。

    明代在杭州、苏州、江宁这三处江南最繁华之地,设立了专门监督丝缎绸罗生产的织造;而能够出任这些肥差部门主管的,就只有皇帝的亲信太监了。由此可见,这个姚举来头非小。但是让德王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姚举在名贴上,并没有直书自己的“提督织造太监”的名头,只是简单地写上“内监”之名,似乎是大有谦卑之意。但是这个姚举,跟德王素不相识,更是从来没有来往。如果按照衙门中邸报所讲的那样,对方是乘坐官船南下的,那么在山东境内的运河,却并不靠近济南。如果想要从运河那边上陆地后再往济南而来,就还得经过约一两天的功夫。一个跟自己完全没有交情的太监,为什么现在要如此专门跑来济南求见自己呢?如果说是因为途经此地、来与自己这藩王见面,那么为什么之前却又从来没有听说过姚举去向山东境内的其他藩王求见呢?

    虽然满心困惑,但是此时客人已经到了门外,德王也只好连忙换好衣冠,来到二门上迎接——虽非什么大官或钦差,但是这个太监是皇帝的亲信,如今又亲自上门来拜见,自然经得起德王如此迎接。

    来到那里,德王只等候了很短的时间,就看到两个府中官吏在前,引着一个太监来到自己面前,对方身后还有十来个随从人员。只见那个太监年纪约四十出头,长得一脸福相。头戴三山帽,身穿御赐的蟒服,虽非官员,却有着京官的那份气派。

    “叩见王爷!”

    “姚内相快快请起。”

    虽然德王这么说了,不过姚举仍然是行过礼后向着德王拜了一拜。满面笑容地说道:

    “小的虽远在京城,却也常听得王爷之名。不仅朝中大臣也常提到王爷,说王爷学富五车、贤良慎行,便是皇上也对王爷赞不绝口哩!今日小的一见,果然是见面更胜闻名啊!”

    德王朱见潾一边在嘴上谦虚着,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见这个太监十分和气的样子,不像是专门来传达关于皇帝或朝廷的命令,便也放心了一些——没办法,前些日子被皇帝责怪过的阴影至今仍然令朱见潾难以忘却。

    朱见潾一边请对方与自己并肩而行,邀请客人一同前往正礼殿。姚举十分谦逊,只是跟在德王身后跟随而行,并不敢与对方并肩。对于那些京城的来客,尤其是非常有来头的,德王接待的也不算少,对于他们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不过现在在他看来,这个姚举与其说是以自己“皇帝心腹亲随”的地位和身份前来拜见,倒不如是以私人的身份前来的。之前从那个拜贴中就可以看出来,现在亲自观察过对方的反应后,德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是对方跟自己根本不熟,这回特别来到王府,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吗?

    当二人来到正礼殿。下人又捧上茶来。德王请对方用茶,姚举又是道谢又是品尝,尝过那茶后,又不住地点头称赞,仿佛还是头一回喝那那样好的茶似的——很显然,这当然不会是姚举头一回喝到好茶,只不过是他希望能让这里的主人感受到自己的好意、从而拉近他们间的距离罢了。

    吃过茶后,德王朱见潾才缓缓开口,向对方说道:

    “近日于邸报中,已知姚内相得蒙圣恩,升迁为杭州织造之荣。想江南繁华之地,必是个好去处。”

    “王爷谬赞,小的可不敢当!”姚举虽然这么说,不过脸上的笑容说明他对于这个职位是很满意的。“想小的原本不过是司礼监中一个小小的秉笔太监,得以于皇上左右侍候,已是前生修来的福份。不想如今,又得此官职,实在令小的惶恐至极。日后只得务求鞠躬尽瘁,为吾皇效力耳!”

    司礼监里的秉笔太监,地位仅次于掌印太监而已。而且这几个秉笔太监,可是拥有着替皇帝批阅奏章的权力。虽然说皇帝说什么他们就要写什么,不过很多时候,皇帝只是作出一些指示,具体要写什么内容,都要由这些秉笔太监去做决定。因此他们不仅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更是有着与内阁权臣几乎同等的地位。这不仅能看出司礼监这些高级太监们的权力,也可以看出皇帝对于他们的信任和依靠。

    姚举的话,德王清楚他不过是自谦而已。就算是朝廷里的大臣,可能在心里也有些羡慕这些太监能够整日伴随皇帝的身边而且还拥有着那么大的权力呢。德王保持着笑容。又问道:

    “不知内相前来鲁地、又亲来陋宅,可是有何指教不成?”

    “‘指教’二字万万不敢!小的此回特来拜见王爷,是有喜事啊!”

    “喜事?”

    德王心里一愣,再看看对方,正举盅吃茶,神色间十分愉悦自在。德王之前便已吩咐下去,要准备宴席和弹唱戏乐,打算好生招待对方。这会儿他一提出邀请,姚举稍微推辞了几句,然后便答应了。显然,他也打算在席上好好跟对方谈一谈吧。

    这天夜里,德王府正礼殿上响起了久又未闻的乐曲声。那是伶人们正在宴席上搬演戏文,不仅是为了取悦这家的主人,同时也是希望取悦从京城而来的贵客。席上花团锦簇,银烛高照。再加上那些婉转的歌声,真让人犹如置身在仙境中一般。

    王府的家伎,装扮起来表演着他们拿手的戏文,这本来是很好的席间娱乐。不过姚举这个太监,虽然经过在宫中小学堂里读过书会认字,不过他所学的往往都是为了替皇帝处理公文政务,并非像普通的那些文人雅士一样也会用来调风弄月。所以对于这些什么戏文戏曲,他的兴趣不大。看了半晌,也不禁兴致索然。朱见潾看出了对方的心态。便笑道:

    “内相向来以侍候圣上为重,想来亦不曾有那闲暇工夫看这些个戏文。”

    “王爷说的是哪里话!小的今日能得王爷这般招待,乃是有福之至。这戏文有趣得紧、有趣得紧!”

    现在正在上演的戏文是在说那旦角思念****,唱词好不感人,哪里会是什么有趣?德王明知对方不爱看这些,不过也没有揭穿,只是一笑置之。见是时候了,德王便在席间低声向姚举询问道,究竟他是有什么事情有告诉自己。

    姚举一听,放下金杯,微笑着说道:

    “小的这回冒昧前来拜见。就是为了一件喜事而来!不然以王爷这尊,小的这等卑微之身岂敢贸然相访?小的是受人之托,来向王爷提亲的呐!”

    “提亲?”德王可没想到过是这件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又问道:“不知是何人提亲?竟要如此劳动内相前来……”

    “不妨事、不妨事!不瞒王爷,小的此次在京中受人之托,前来向王爷的千金提亲。”

    什么?自己就算要选女婿,也只会从济南这一带来选,怎么会有人那样糊涂、居然要向远在济南的自己提亲呢?他想了想,说道:

    “按祖制,小女们日后即便要出阁,也不过是自家挑选罢了。怎敢劳烦他人、更不敢劳烦内相……不知是哪家看中我哪个女儿,难道是……”

    德王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这个念头让他瞬间说不出话来。姚举看了,呵呵一笑,说道:

    “不瞒王爷,正是王爷的二千金!王爷的二千金日前已得圣上恩准,此事朝中人尽皆知。只是还请王爷放心,提亲之人断断不会辱没王爷的家门,只怕,还堪称是良配哩!”

    “这,只是小女……”德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自己的顾虑说出去。因为这些事情,只有说得越明白,才越不会让对方感觉仿佛是在拒绝他的好意一般。“小女命格造化不好,不得入皇家更不得有敕封。此是各人造化,也只能随她去了。那时能得皇上圣恩,准许小女不再敕封,我一家已是感恩戴德不尽,如今若再大肆操办婚事,只怕……”

    “王爷休急,还请听小的一一道来。托我提亲之人,并非那等徒有虚名的寒门之人。此人姓牟,名斌,字靖仁,号文宇,年纪三九。乃是辅国公长子,亦是当今锦衣卫佥事兼北镇抚使,官至四品,前途无可限量。更兼深得皇上倚重,他日年纪轻轻便当上锦衣卫都指挥使,只怕也是应有之事。皇上对牟佥事向来宠信有加,这不,前些日子,便提拔他当了佥事、又兼管着北诏狱。这牟斌年纪听着虽大,虽说不曾婚配,也是因他本人一心公务,无心谈婚论嫁之故。更兼他这人气性极高,曾对吾辈等人言及‘非绝好之女子不娶’,其父辅国公又向来极爱此子,因此也不曾违了他那意思,因此这牟斌的婚事方才耽搁了下来。他这回亲托着我,让我来让王爷报此喜事。王爷,非是小的斗胆,只是这门亲事,看得过呀。”

    原来不仅是京城中人,更是个当官的……这下可不妙了,要怎么推辞对方才好呢?德王虽然知道女儿得到皇帝的允许,说是可以跟平民百姓的姑娘一样出阁(也就是说,就算嫁给官员也是可以的)。但是他可不能保证,皇帝会不会对此觉得反悔;或者说,自己要是真的将女儿嫁给一个当官的,会不会引来别人的抨击、到时候甚至是引起皇帝的不满。一想到这里,德王朱见潾也不敢造次。他犹豫地一笑,对姚举说:

    “内相的一番美意,确是好事。只是,想来小女哪里有这等福份,胆敢得配朝廷命官?便是他人有如此好意,我也不敢带累别个的。”

    “王爷何必如此挂虑,”姚举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但并未因此而退缩。“令千金既已得圣命,天下皆知,还有哪个敢不识抬举、胡言乱语?更何况……呵呵,王爷,王爷可是觉得奇怪,那牟斌因何敢出面提亲?”

    的确,这也很奇怪。就算要提亲,用辅国公府的名义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可是那个姓牟的,却以自己的名义让人前来提亲,而非以牟家的名义……德王疑惑地看着姚举,只见对方此时越发笑得畅快了,眼睛简直眯成了一条线似的。

    “王爷,若非有长辈作主,牟斌也不敢如此造次的。他敢提亲、小的敢帮他提亲,正是得了皇上的允准,我们方才敢如此行事的!”

    “什么?皇上?!”

    德王朱见潾大吃一惊,因为他压根没有想到,这件事的背后还有这么大的来头。姚举又凑近对方,低声说道:

    “皇上那时虽恩准了王爷的奏章,好让令千金得以无殃。只是如此一来,令千金到底是尊贵之身,万一嫁得不好,岂不是又如德清长公主那一遭、直让人吓得心惊胆颤。因此,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瑜并小的等人,便在皇上面前推举牟斌这般的年轻才俊,好解皇上之忧。结果,皇上一听便说好,还直说怎么没早些儿想到他这好人选。王爷,你想,这不是天赐良缘又是什么?”

    原来是皇帝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说,虽然没有直接下旨,但是既然皇帝已经这么说过,那么正所谓是金口玉言,是不能更改的了。难怪那个锦衣卫会如此大胆地前来提亲,原来竟有这样的缘故!德王趁着姚举不注意,斜睨了对方一眼,心想:这件事里头,司礼监这些太监们好像也出力不少。他们怎么会这么热心,替自己的女儿找夫婿人选?不,恐怕还是在帮着另一个人忙活,就是那个姓牟的……看来这个牟斌年纪不大,能有这样大的能耐,让皇帝许可他娶个藩王之女(虽然璇真已经没有了名份)、让这些平日里比朝廷大臣还要有权有势的太监帮他活动说媒,可见绝对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想到这里,德王倒不禁好奇起来,这个牟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弘治八年时,因德清公主出阁的事宜,皇上吩咐咱们好生在京城中打听打听,预备着要为公主选婿。那会儿,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李广,此人言过其实,好大喜功,竟从此事中要谋着些儿好处,将附马都尉的人选定下一个京城中姓袁名相的浪荡子。此人虽家中境况尚可,只是恶名在外,哪里能配得上长公主?幸而皇上圣明,中止了这门婚事,重罚了那李广,另挑了门好亲事得配长公主。不然,便是悔也晚了。每回想到此事,皇上都觉得当时可险着,心中自然也忧心起来,忧虑着咱们皇室宗亲之女也会如德清长公主那般,险些被那等小人瞒骗了去。王爷,非是小的胡言,只是人心险恶,难免有那等小人觊觎王爷之女。如今皇上能如此答应,也是为了王爷着想啊。若非皇上宠信之人,哪怕小的们说破了嘴皮子,皇上又哪里会答应此事?王爷还请细想其中道理,小的在王爷跟前绝不敢有一字虚言!”

    德清公主险些被骗婚的事情,德王也曾经听说过。而且他也知道,以姚举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也肯定不敢拿这些事情来开玩笑。因此,他听着听着,心中也相信了许多。德王对姚举说:

    “你乃皇上身旁近侍、更兼曾襄助皇上处理政事,我又怎会将你的话视作儿戏?只是此事到底关乎小女一生,那牟佥事人又远在京中,只怕要相看一面也难……”

    德王这么说,既是实话,里面也夹杂着自己的复杂情绪。虽说上回他鲁王连累、从而被皇帝怪罪过,是有自己的不察之责;可是这其中,也少不了锦衣卫们调查的“功劳”。一想到那些人曾经那样调查过自己、甚至抓住自己的把柄进行严厉的查问,德王心里自然就有疙瘩。对方就算日后能够升迁到锦衣卫中的最高职位,但仍然是个锦衣卫。朱见潾对于要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一个锦衣卫,心里可不会感到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