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喜与悲(1)

    弘治十三年的春天已经来到了。 更新最快三月里,不仅早已冰雪消融,晴朗的天气也越来越频频出现,好像在提醒人们:不用再继续躲在家里取暖了,快点出来享受春天的美好气息吧。

    但是对于身在德王府里的人们来说,事情可还没这么简单。

    往年,无论是季节如何变换,王府里那些主子们的享受和生活,其实都没有太大差别。既不用像贫门小户之家那样担心天冷了没有御寒衣物、也不用担心在夏天里气候过于炎热而热得没法好好休息,可以说,他们一直过着让人羡慕的生活。可是如今,这些在外人看来无比向往的日子,在他们自己看来,却远比不上某些事情来得重要。好比说,最近皇帝在想什么?

    可别小看了这个问题,因为那个远在京城里的统治者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关乎到他们王府的生死存亡。皇帝要不要罚?不罚自然最好,可是如果要罚,德王和他的家人们也只能全盘接受,因此这些天里德王朱见潾也常常思索,万一皇帝真的怪罪下来。他们将要怎么避过一劫、从而使得皇帝可以回心转意?

    根据前不久得到的消息,兖州鲁王府那儿,鲁王世子已经病入膏肓,也不知剩下多少时日了。当得知这个消息时,德王问明白后便知道,原来这个消息也是在当地传开有一段时间了,如今才被自己所得知。因为自从钦差来过济南后,德王府与外界的消息,忽然变得闭塞起来了,这其实也是德王的一点苦心——这段时间在任何事情上面都保持低调,期望京城那边得知后,能够明白到德王府确实无意与皇帝唱反调。所以在听到这件事后,德王甚至怀疑,现在鲁王世子是不是甚至已经过世了。

    可是就算是拥有鲁王未来继承人身份的世子死了,德王府这儿恐怕也不知该不该像往常那样派人送去吊问。现在这种非常时期,鲁王府被皇帝问的罪、比德王府还要严重,所以那些早已收到消息的各家王府,也根本不敢派人上门去问候一声,生怕招来祸患。而德王府更是要小心行事,因此在与自己的官吏以及妻子商量过后,德王决定还是迟些再派人去鲁王府,毕竟现在不止是自己这边有麻烦而已,鲁王府那边可能也不想招待外客。

    三月初,京城那边再次传来了消息。这一次,皇帝派来的钦差并非锦衣卫之人,而且来之前鸣锣响鼓开道,显得十分气派的样子。德王府门上人早已得了消息。连忙向内禀报。通过层层通报后,德王朱见潾知道钦差前来,心想可能是要向下圣旨的。他一边不免心中惶惶,一边连忙整肃衣冠,命人设下香案,连忙出门迎接。

    当钦差到来后,德王自是上前迎接,行大礼。那时他暗暗观察面前的钦差,见对方面带笑容,十分和蔼的样子,倒有些诧异。难道是皇帝不打算追究自己了吗?可是再一想到上回那个锦衣卫同知,不也一样是满面笑容吗?可照样是问得毫不留情、而且步步紧逼。不过如果此次来下圣旨的钦差还要追究王府的罪责,但对方并没有带来人马军卒,显然又不像是要下狠手的样子。想到这里,德王的心里又不免纷乱起来。

    钦差站在香案面前,向德王及其身后那一大群府中官吏们宣读圣旨。开始时那些什么“奉上谕”一类的话,德王耐着性子听下去,当听到对方念到圣旨中“德王恪守己职,居齐邦而谨奉上命,朕心实慰”这话时,德王明白。皇帝是准备原谅自己了!之后他再仔细听着圣旨当中的内容,并没有责怪自己和王府的意思,更让德王放下心来。当钦差念完圣旨之后,德王及众官吏们又再次高呼万岁,三跪九叩首行礼。

    “王爷请起。”

    这时德王看着钦差的笑容,才总算能够确定:这并非另有他意的笑,而是友好的笑。他与钦差之间,自然少不得彼此寒喧客套一番,同时德王不住地感谢皇恩、感谢钦差为他和他的家带来这样的好消息。钦差看到德王一直称颂皇帝的恩德,不禁拈须微笑(他回去也必须要将与德王的谈话一一上报给皇帝),显然非常满意对方的回答。因为自家平安无事,所以德王心思也活跃了不少。他试探着问对方,鲁王府那边的情况现在如何,可有接到圣旨?对此,钦差一笑说道:

    “皇上仁厚,虽鲁王有不当,亦一并赦免其罪,只令其近日在府中好生做做学问便是了。王爷只怕还不知哩?鲁王世子,近日已然病逝了。皇上念其同为宗亲,还命礼部拟好号赠来,此旨一下,那边上下都感恩戴德不尽哩。”

    德王当然也与对方一起,称赞皇帝的种种好处之类的。没想到鲁王世子还是没熬过去,大概是之前身体就有问题,再加上经不起那样的内心折磨,所以才一命呜呼了。不过,最大的好消息,仍然是两家都没事。不仅没有追究,而且从圣旨来看。已经得到了皇帝的原谅。德王明白这一点,觉得整个人心里都踏实了许多。

    苦留钦差在王府不成后,德王又亲自送对方出门,如果不是因为祖制规定藩王在属地内不能轻易外出,内心感激不尽的德王说不定会将钦差一直送到济南城外也有可能。回府之后,他与自己的两位长史商议一番,又命人去准备吊丧的事宜和人选,然后便进内庭来。

    在内庭之中,王妃等人早已收到消息,知道钦差已经上门来了。王府的家眷们齐聚在东宫荣德殿这儿,一起等候消息。当德王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正妻时,王妃于氏欢喜得眉开眼笑,不住合十念佛,又回贺自己的丈夫。虽然后来不免又讨论几句鲁王府丧事的事情,不过也依然无法减少他们心中的欣慰之情。于氏高兴得直说:

    “如今真真是喜事盈门!皇天菩萨、列祖列宗保佑着,咱家能重得圣上眷顾,这比什么都强!连鲁王府也无事,可见圣意仁德。”

    “正是哩。虽说无事,只是咱们家中还须管束着点才好,不可才刚好了,又闹出事儿来。”

    “王爷吩咐,妾身都记下了。”

    之后他们又再说了些家务事,德王便离开了。在荣德殿这儿。王妃命人将原本在偏殿中等候在一众家人都叫了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他们。众人当然也非常高兴,觉得心头的大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知道鲁王府在同样平安无事的同时、还得办起世子的丧事时,璇真不禁想:

    “一喜复一悲。不过总算一家平安,也总好过一家被废。”

    什么被废、被圈禁这样的事情,并不只是空上楼阁而已。就算身为藩王或宗亲,以往也有过不少人曾经落得那样的下场,凄惨自不用说,即便是他们的家人,也无法幸免糟糕的下场。如果皇帝执意不愿放过鲁王德王,那么无论先前多么尊贵多么有地位。鲁德两家都不可能违抗皇命。所以这一回,鲁王府跟德王府两家都没有得到皇帝的怪罪,可以说是很幸运的了。

    前些日子一直高悬在众人心头上的那把利剑撤去了,德王府上下当然都喜形于色,就连下人们平时私下里聊天,也能听见之前不是那么常常出现的笑声了。而且,对于内庭当中的女眷们来说,这些天又要迎接一件喜事了。世子的侍妾临盆在即,虽然只是庶出,但到底是世子的头一个孩子,所以王妃也吩咐自己的长儿媳妇,要她好生安排一切,预备着生产那一天的到来。

    三月中的一天,世子的侍妾金蝶儿开始有作动的迹象了。按照之前就已经做好的准备,良医所那儿的良医前来诊脉,至于接生的稳婆、人手、还有那些草纸绷接等物,当然都一一不缺。作为主子的世子与世子妃,可不会只顾着等候生产的消息而已,他们还像往日那样,该干吗干吗去。至于产房那边的消息,自然会有下人过来回报,根本不用他们开口询问。

    金蝶儿虽然是初次生产,但还算比较顺利。到了第二日,她果然生下一个男孩,这便是德王世子朱祐榕的长子了。一得到确认,下头的宫人赶快过去禀告世子跟世子妃,刚当上爸爸的世子头一件事除了高兴以外,就是赶紧亲自去将这件事情向自己的父亲禀告。而世子妃那边,就更得管许多杂务。除了吩咐让人好好照顾产妇和婴儿外,她也得以世子府女主人的身份去向见王妃、告诉婆婆她的长孙已经来到这个人世了。不过由于婴儿母亲的身份过于卑下,所以要准备的、要执行的事情,跟以往王妃或郡王妃洪氏生产时相比,自然大打折扣。在经历过这些事情的王府下人们看来,金蝶儿这次生产过后,无疑要冷清许多。

    而在产房那边,得知自己生下一个男婴的金蝶儿,自然激动欢喜。虽然折腾了一天。不过她身体不弱,因此现在生产过后也还能强撑着精神,在枕上看着自己的儿子。因为世子得长子,所以典宝所和奉祀所那儿自然要将此事记录下来。当听到良医等人在说到“德世子庶长子”时,房中的金蝶皱起眉头,一脸的不悦。别看她才生下孩子不久,可能以前到底是贫苦人家出身、做过不少力气活,所以现在精神还很好。当稳婆将孩子抱来给她看时,金蝶儿看着自己的儿子,开始像是自言自语起来了:

    “我儿子可是世子的长子哩,什么庶长子!往后便是世子妃再生个儿子,不也得管我儿子叫声哥哩!虽说规矩是规矩,可辈分也不能错的!长幼有别,怎么连这点也不知道,真个儿头发昏了!”

    从她现在的表现看来,可想而知产后她应该能恢复得很好。看到她说出这番话来,一旁的宫女还有稳婆,都下意识地忙着手上的活,装作没听见。只有她那妹子金燕儿——她已经被分配到自己姐姐这里了——安慰刚生产后的姐姐,低声说道:

    “罢了,有人见不得姐姐如今生了儿子,咱们休要理会。”

    姐妹俩在那儿嘀咕着,下头的人一句也不理,自然更没人敢答腔。之前才说过几句恭喜的话,可是却被那金蝶说了那样的话顶回来。大家本来就对她颇有微词,现在见她如此不识趣,也干脆丢开手。其实金蝶也有自己的不满,她怀孕的期间,关心她的人不多;到了生产的时候,待遇虽不错,可跟她想像中的相差太大。如今自己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却得不到别人的齐声恭贺就罢了,还听到那样的刺心之语,所以她气恼起来,说出那样的话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金蝶儿对于自己和自己儿子所得到的待遇不满,可是在王府及世子府之中,因为这个孩子的诞生而高兴的人,也还是有的。刚当上父亲的世子自然不用说,德王见如今自己两个成年的儿子都有了后代,肯定也是感到满意。不过,世子的这个长子,并没能活到成年。在还不到三岁那年,这个孩子就因为得了天花死去,因此,朱祐榕的长子,还没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名字就早早离开了人世。

    因为新添了孙子,所以德王与王妃也难得地来到世子府。世子夫妻自然在大殿上大摆宴席,既是迎接父母也是庆贺王府这次平安无事、再次得到皇帝的信任,同时,庆祝那个新生儿的到来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并非是最主要的——只是个庶出的孩子,其母身份又低,所以并不值得大肆庆祝。

    王爷与王妃并一众家眷来到世子府的时候,德王自然免不了要对初为人父的儿子交待吩咐几句,而王妃于氏则问自己的长儿媳道:

    “如今那孩儿可怎的?找的养娘奶水可够?”

    世子妃一一仔细回答着,当她说完之后,于氏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

    “如今你也已是为人母了,可要多些看顾那孩儿,好生抚养他长大成人才是。日后待世子妃生下孩儿,兄弟们玩在一处,才好哩。”

    “是,母亲。”

    虽然这时世子的侍妾先生下了儿子,不过听王妃的口气,只是高兴但并不感到过分激动。而且,她最后那句话,听起来让人心里觉得暖融融的,仿佛能把所有的不快通通消除掉。当然了,如果王妃的这番话被另一个人听了去,那就可能起到截然相反的效果。

    金蝶因刚生产不久,又得坐月子,因此自然不可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参加这个宴会——别误会,她即使能来到宴会之上,也不是接受众人的祝贺或奉承,相反,她还必须按捺着性子,听众人的训示才行。所以,不出席宴会,对她而言,反而可能是件好事。因此当大殿上欢声笑语、歌舞不绝的时候,金蝶只能独地房中,闷闷不乐。后来外头遣了人来,说是王妃命人送几色菜肴赏她,金蝶看着那些装在食盒里的菜肴,一点兴致也没有。原本在刚成为世子房里人的时候,她还曾经抱有过希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接受他们的拜见和问候。可是现实通过如今的事情一再提醒她,哪怕生下儿子、哪怕这个儿子是世子的长子,她卑贱的出身和尴尬的地位仍然没有得到很大的改变。金蝶并不傻,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加觉得失望了。

    “姐,你听,仿佛听到那边有人唱曲哩,可见正热闹着。”

    “热闹又怎的?我便是替世子生了儿子,也没人正眼瞧我一眼。”

    “姐怎的这般说?有了这孩儿,姐你往后的好日子正长着哩,哪里还忧到那些事情!”

    “……有儿子没儿子,又怎的?便是有儿子,你没瞧见里头那三房的?也白熬不出个头来,整日在人前一句话儿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只怕我x后见了我儿子,也休想能认他哩!”

    金燕见姐姐越说越沮丧,便连忙拿别的事情岔开话题,又吩咐下人将那些菜肴摆上来,好让金蝶吃一点——她吩咐别人时的口吻,简直像是把自己当主子一样看待了——那些被她叫到的宫女,表面上没什么,但每个人都在心里暗骂:

    “我们也是你使唤的吗?你有那能耐吗?!”

    可是金蝶哪里吃得下东西,她越想越气,也顾不得现在自己身体虚弱,努力地抬起头,朝大殿那个方向张望,她朝门外喊道:

    “我肚皮争气,生了个宝贝儿子了!那是我儿子!我儿子!!!”

    房内外的宫女们听了,无不心中乍舌,心想这女人不知是不是生产时憋坏了脑子,如今疯了。还有的向来看不惯金蝶的人,更是在心中冷笑:你生了儿子又怎么样?谁会把你当正头主子看待?别做梦了!而金蝶那一声声呼喊,也被无边无际的夜色所压过,很快就消于虚无当中,没有了声响。而大殿那边,确实正热闹得紧,自然就更不会知道在后面偏殿那儿发生的这个小插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