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辞别(1)

    第二日,她便命人将之前剪下来的那束头发送到王爷那儿去。 更新最快请对方过目,当作是自己对于王爷执意保护自己那份心意的回答。当德王看到那束长发后,他好像整个人突然不会说话似的,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头发。过了很久很久,才以像是根本没力气说话似的声音吩咐道:

    “……她,若要如此……便,便随她……随她去吧……记住,好、好生……好生为她寻个去处,休要苦了她了,她也够……”

    之后那****,德王身边侍候的人,都没有听到这个主人说过一句话。他犹如泥雕木塑一般,在房中直坐到天明,****无眠。

    德王的第五房小妾,赵玉仙总算得到了王府男女主人的同意,可以离开王府出家为尼。

    当这个消息第一次传来的时候,王府中的不少下人都表示不相信。有的人甚至开口便说:

    “那个五房的?不信!我不信!”

    可以看出,玉仙在王府当中,以往的名声确实不怎么样。可是不管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她都已经的的确确在准备着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王府了。面对着这一切,那些不知情的下人们除了大呼不解之外。也只好不住地在私下里或心中猜测个不停,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甚至还有人猜测,玉仙会不会只是为了躲避这阵子的风头,所以才故意做出这样的举动,只要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后,她便会再回来王府——作出这样猜测的人,多半是往日里对玉仙印象非常不好、而且想象力相当丰富的人。

    当被下人们告知此事的时候,璇真倒不觉得那么意外。因为她知道如果玉仙这样一直坚持下去,那么别人想不答应她都难。想到她那坚决的样子,璇真也不知是替她觉得安心好还是难过好。虽说她跟这女人一直没什么交流、更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了。但这一次,她毕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才这么做的。光是这份勇气和决心,璇真对她的看法倒有点改变了。

    由于是小妾,再加上又不是正式被登记在册的次妃,因此德王想要休掉她的话,是连休书也不用写一封,直接派个人去下达命令一声便可了事。但是因为玉仙这次是自己要求离府出家的,所以比较特别,德王还派了自己那边的执事太监过来,询问玉仙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让府中可以代为帮忙。对此,玉仙只说:

    “请公公转告王爷:我自进府来,多得王爷看顾,实乃前生修到的福份。如今便是离了这儿,也不曾敢忘王府与王爷之恩。王爷的恩德,玉仙只好来世再报了!”

    听着这些话,雪溪堂上房那儿的宫女们早已忍不住哽咽起来。尤其是玉仙那几个心腹宫女,虽说一边忙着为主子收拾最后的行李。可也一边哭个不住。送走正礼殿的人后,玉仙又对她们几个嘱咐说:

    “我走后,你们在府里可要用心侍候,不得粗心疏忽。”

    几个女孩答应着,哭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她们几个本来听见玉仙要走,还求对方来着,希望能跟对方一起出家去,反而被玉仙说了她们一顿:

    “我是与尘世无缘,才只好走这么条路的。你们又何苦跟我一道!快休说这些了,可记住不?”

    无奈之下,她们只好收悲忍泪,为主子打点行装。雪溪堂这里,可以说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而此时此刻,在荣德殿上房中,王妃于氏知道今天便是玉仙要离府的日子,也是心神不宁。从玉仙执意出家、到她今天真的要离开这个家了,其中相隔不过数天,但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却令身处其中的人无不感到应接不暇,只觉得一时难以适应,于氏现在也是如此。她还没有调整心情。所以自然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还老想着这件事情。正好这时,璇真来看她。于氏便对女儿说:

    “你也听见了?今日……”

    “是……”

    璇真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所以只能那样应了一声。母女俩相对无言,坐了一会儿,于氏看着女儿,又说道:

    “我若是这会子过去,只怕她那儿不便,她连王爷也不见,未必便想见我。璇丫头,你不如代我去雪溪堂一趟,也当是送她一送吧。”

    “是,娘吩咐,我这就去。”

    璇真就算开始时没这么想过,可是听到母亲的话后,她也觉得可以接受。可能是因为内心对那个女人有着怜悯吧,她也想去看看对方现在怎么样了。送别她的最后一程,这也是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了……

    当她带着下人来到雪溪堂时,只见那儿门上聚焦着一些宫女,个个都是神色黯然。再往里走,在某个前来迎接的宫人脸上,甚至还能看到泪痕。玉仙听说璇真来了,也不曾迎出来。但璇真没有介意,她径直来到上房之中,看到坐在炕上、换上一身粗布衣裳的玉仙。这个将自己一头长发都绞了去、已经年过三十的女人,仍然显得很美。她对上璇真的目光,难以察觉地笑了一笑。

    “璇姐儿,你来了。”

    “……”璇真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景下与对方见面。“是。来瞧瞧你……”

    “且请上坐,如今我这儿也不曾有什么好茶,不想姐儿初来我这里,我却连好茶也不曾招待姐儿……”玉仙十分平静,吩咐着下人。“倒茶来,你们都下去吧。”

    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待上了茶后,房中又只剩下她们了。看着玉仙那明显消瘦了不少的脸,璇真不禁有种世事无常之感。记得自己刚穿越回来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年轻美貌、一举一动中都充满了自信与光芒的女人。可是现在,她却已经准备离开这个家,打算出家去了……璇真的眼光,又落在那个包袱上,她便问道:

    “只收拾了这些?可还有什么事要办不成?”

    “这些就够了,我素日里穿的用的,全是府里之物。如今既要出家,何必牵三挂四的,自然一身干净而去才是。姐儿能来瞧我、又能这般体谅我,我已知足了。”

    “你真不后悔?”

    玉仙摇摇头,脸上浅浅的笑意诉说着内心的平静无波。“若我后悔,当初便不会做出家等事来了。我也自知因我这事儿,惹得王爷、娘娘不快,家中也是纷纷扰扰。没个安生。璇姐儿,还望你回去后,能好生宽慰宽慰王爷娘娘,且请他们饶了我的罪孽……”

    “……好。”

    璇真面对着她最后的请求,慎重地答应着。听到她这么说,玉仙感激地点点头,朝她深深一拜,说道:

    “此回一去,这辈子我也不得再见王爷娘娘,还有姐儿了。如今姐儿既来了,我便好好给姐儿行礼。祝姐儿万福金安,顺心如意。”

    看着她朝自己下拜的样子,璇真在心里叹着气。事情这样急转直下,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大概唯一不会感到意外和惊讶的,就只有眼前这个仍然镇定自若的玉仙了吧。拜过之后,玉仙站在房中,打量着自己的居所,一边打量一边说:

    “当初我进得府中,头一回来此时,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儿。如今倒像是眨一眨眼,就变成这般了……进府之后,我虽得王爷宠爱,可也自知行事不正,得罪了许多人,也害过人……如今有这般下场,实在是报应……”

    “害?你害过谁?”

    璇真听见她这么说,不觉心中一动。一直以来,她都在心中埋藏着的疑问,如今随着玉仙的这番话,再次浮现于眼前了。玉仙一笑,道:

    “只怕璇姐儿还记得。我向来与四房不和,那会子她正得势,我担心自己会遭她毒手,便干脆先动了手,逮着她的错处,让她有冤无处诉去了……”

    果然,绮云那件事是跟她有关。璇真深呼吸了几下,又问:

    “你是逮着绮云与那些个乐工歌伎有来往的事儿,便弄了那么一出,使得人人都以为是她与外人私通,闹出那些丑事来。其中你只怕也花了不少工夫吧。”

    “确实如此。那告发此事的乐工张善,便是我让娘家出钱,买通了他,才作成此事的。事后,少不得也要用钱堵他那嘴……只是每天夜里想起来,我便是睡也不得安生。说到底,绮云她是因我而死的……只是我也不后悔,她那样害我,害得我没了两个孩儿……”

    如果是以前的玉仙,可能现在已经是咬牙切齿地大骂了吧。但是现在的她,诉说着自己的秘密,却只有着哀伤和悲凉……璇真想起以前的那些调查,再通过现在与玉仙所说的一对证,也知道了其中的内情。她摇着头,说:

    “那你就对她痛下杀手?你难道就不曾想过,她那时腹中也怀着孩儿吗?那孩儿又有何罪?”

    “我也不知,她会那样自裁了事……”

    “自裁?不是你做的好事吗?你那会子将她扳倒了,之后再趁夜深之时,前去将她……”

    “姐儿你说什么?”

    玉仙十分惊愕地看着璇真,已经怔了。“绮云不是自尽的?你以为……”她明白过来,竟是轻轻地笑了。“呵呵,我那会子恨透了她,只想她活着继续丢丑,受尽人人唾骂才好。若是让她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只是现在想来,便是真个弄死了她又有何用,我的孩儿也没法救得活了,我和王爷的孩儿……”

    的确,在这里,名节对于女人比性命更加重要。曾经嫁过人的玉仙和曾经身为低贱乐伎的绮云,始终都由于这些过去而受人诟病,更别说被旁人所接受了。而且,听玉仙的意思,与其要弄死对方,倒不如让她继续活下去受尽屈辱折磨。现在再想想,如果说玉仙那时候策划了那些事情、弄去了眼中钉,那么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将绮云杀死——这样一来,反而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从而也使得本来无事的自己,变成罪不可赦的杀人凶犯。璇真正想着,又听见玉仙说:

    “听姐儿那意思,她竟不是自尽的?难道……”

    “没怎的,只是我向来想岔了,还道是她的死另有内情罢了。”

    璇真连忙解释,玉仙想了想,点点头,喃喃自语地说:

    “也是,管这些做什么。既是我害了她,如今也要出家还债去了,何必想这些……”

    看着玉仙那神态,璇真觉得,凶手不是她。现在的玉仙,心中万事皆空,甚至连往年陷害过四房这样的秘密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又何必隐瞒其它罪行?就算会因此而被定罪好了,璇真也觉得现在的玉仙根本不在乎这些。这样一个人,不可能说谎的。她听见玉仙又再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那会子,我见她已是失势,便一门心思只想着要如何揭她的罪,好让府里处置她。于是那夜里,我知道她会往佛堂烧香,便偷偷过去瞧了瞧。见她还在佛堂之中,便想着趁机到她房中搜检她曾托人从外头带来的那药。可是那会夜已深,又担心她房里人醒过来或是瞧到什么破绽,便只好回去了。不料到了第二日,外头便来人对我说,她上吊死了……自那之后,我每每想起,都心生惧意。如今若是知道我也得出府去,只怕四房的在黄泉下得知,也会笑出声来吧……”

    说着,玉仙发出了轻轻的笑声。但是这笑声并不令人感到害怕或是畏惧,只是让人觉得悲凉。原来那天夜里四房那儿的下人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的人,是她……璇真不禁想起以前曾经在四房下人那儿打听到的事情,对方说半夜时看见绮云曾经回房,原来只是这么一回事。可能当时玉仙所穿着的衣裙颜色和绮云的相似,再加上房中的下人们又睡得迷迷糊糊的,所以将玉仙错认成绮云也就不足为奇了。照这么说来的话……

    “你那会儿真瞧见四房的还在佛堂里头?没记错?”

    “正是。”玉仙对于璇真如此热衷于这件事有些不解,不过现在的她,已经对很多很多事情都没有好奇心了。“那时候我在外头,瞧见她诚心祷告那样子,倒有些可怜起她来了……我既害了她,这份罪,也只好用下半辈子来还了。”

    不是她杀的,那么又会是谁……璇真知道现在也不可能马上得出结论,她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头一次如此清晰而仔细地打量着对方。

    “她既有害你之心,那时又已无人为她作主,你为何……为何不干脆置她于死地?”

    “……不错,若我杀了她,也不难。只是,她那会儿,肚里已经有了……她便与我过不去,可要我连那孩儿也害,我、我做不出来……这不成啊……”

    玉仙悲哀地摇着头,不知是想到了绮云的下场还是想到了自己。她们都没法生下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她抬起头,用令人不忍直视的目光看着璇真,问:

    “璇姐儿,你是念过书的人,又识得字,知道的事儿比咱们这些人多得多。但求你告诉我一声儿,这老天爷为何偏生这般爱捉弄人?有的人生了孩儿,又不爱他护他;可有的人梦里也想要个孩儿,却始终没有……这是何故?难不成,真是我前生造下的孽,这辈子只能去还了?”

    “……”璇真对此,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对于这些在外人看来已经算是过上了好日子的女人来说,她们仍旧无时无刻不活下无望而又无奈的阴影之下。她要说什么好呢?是跟对方说“没有的事”还是说“这确实是上天的意思”?因为璇真清楚地知道,不管说什么,对方的命运都已经走到了无法改变的地步了。玉仙似乎也无意要求对方回答,她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既造了孽,要还也是应该的。只是不知来世又将如何……若有来世,我真真情愿,不当个女人了!”

    璇真看着她,以眼神告诉对方,自己明白她所说的是真心话。她又对玉仙说:

    “你还有什么事儿不曾了结?就这么走了?”

    “我早走早了,如此一来,那些祸端也自然没了……何况,我也没脸再见……璇姐儿,劳烦你,回去上覆娘娘,就说玉仙对娘娘之恩铭感五内,今生今世若不能报,来世也必要报答的!”

    随后,玉仙只带着一个放着贴身衣物的包袱,走出上房,离开雪溪堂。内庭执事总管太监派来的太监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们来是要准备送玉仙出府去的。当来到堂前正门时,她望向东南方,望眼泪水。璇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知道那儿是正礼殿的方向。

    玉仙没有往那边走过去一步,她遥望了很久很久,放下包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朝着正礼殿那边磕了四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