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世子妃之宴(1)

    梳了几梳,璇真还是将抿子还给了梳头的宫女。 更新最快因为她不想弄坏母亲的发型。她的视线,落在了母亲的脑后。于氏跟这个年代其他女人没什么区别,都留着一头又长又黑又密的头发。于氏注意到女儿的眼光,便从镜中望向璇真,问:

    “在瞧什么?”

    “娘,这儿有根白头发,不如我将它拔掉好了。”

    璇真也在镜中与母亲对看着,于氏“哦”了一声,之后淡淡一笑,说道:

    “也罢,留着吧。日后越长越多,又能拔得多少?人年纪大了,也是难免的。”

    “娘一点也不老。”

    璇真抱着母亲的肩膀,这样说着。不知是看到女儿撒娇的模样,还是听到女儿这么说,让于氏忍不住笑了起来,拿手指点了点璇真的额头,嗔骂道:

    “这滑贼丫头,净拿娘开心!”

    梳过头后,于氏又洗了手,与女儿坐在里间炕上闲聊着。闲谈之中。于氏说起丈夫最近的情况,也不由得担忧起来。她抚着额头,神情凝重地说:

    “你爹他近日整日只在书斋里头闷坐着,也不曾出来走动走动。再这么着,真怕他闷坏了身子……”

    璇真知道父亲的担忧是因为什么,不过此时她也不好直说出来的,因此只好用别的话来劝解母亲。于氏叹了口气,又看着女儿说:

    “这些天我知道你们姐妹们连二门也不出,只在房中做针指描花样子。你们这般,才是孝顺你爹跟我,这方是好孩子。娘心里头也安生多了。”

    于氏嘱咐了几句,又想起一事,问道:

    “你可知道昨儿你大哥大嫂那儿,还摆了宴席,请二房三房和五房的过去作客来着?”

    “听说了。”

    璇真对此也只是从房里宫女的口中得知此事,其它的便一概不知。于氏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宫女禀告道:

    “二夫人、三夫人、五夫人到了。”

    “让她们进来吧。”

    于氏说完,又转过脸来看着璇真。“只怕她们这会子来诉苦了。”

    诉什么苦?璇真觉得奇怪,可是这时因为外面有人进来了,所以也不好问母亲的。德王的三个姬妾依次鱼贯进了上房的里间,拜见过王妃,然后璇真又上前请安,彼此见过礼,随后得到王妃的吩咐,她们才缓缓坐在下首。

    “你们今儿来得早。”

    于氏嘴角边露出微笑,跟她们问候了几句。三个女人也恭敬地回答过王妃之后。二夫人容娘像是禀告又像是解释地说道:

    “昨日承蒙世子妃娘娘之邀,我们三人到了世子府,一同进宴。之前本想请娘娘并璇姐儿也一并来热闹热闹的,只是娘娘可巧又歇下了,璇姐儿又要在跟前侍候娘娘,便不好去叨扰的。”

    “我也听说了,你们昨日吃得可热闹!”于氏仍然在微笑着,但这微笑与刚才对女儿的笑有所不同,更多的只是一种客套。“我这大儿媳妇,倒好兴致。”

    三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显流露出一种为难的神色。璇真这时打量着她们,才发觉有点不妥:她们这次来,不是只向母亲请安问候的而已,仿佛背后另有情况。二夫人容娘首先开口道:

    “娘娘,昨日之事,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回禀才是……只是若不说,到时候娘娘知道了,必要责怪我们不据实以报。因此我们也不敢隐瞒,特来将昨日的事情一一禀告娘娘。”

    “昨日有何事?”

    于氏反问一句,璇真忽然想起母亲刚才所说的“诉苦”,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或许娘已经知道了昨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她可能还料到这三人会前来向自己提起此事。奇怪,难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吗?让她们三个这样隐隐含怨似的,迫不及待地来到这里诉说。这时,正在心中猜测的璇真听到下首的二夫人容娘又开始说话了:

    “昨日我们三人到世子府仁清殿上,与世子妃娘娘把盏,吃酒取乐。不想才到那儿……”

    容娘下意识地回过头,与琼芝还有玉仙都互看一眼,倒像是颇有委屈的样子。原来,昨天一早,世子妃白莲华便让房中宫女进内庭,到二房、三房和五房中传达她的邀请。世子妃向来为人刚直、也很少举行家宴,所以别说是得到她的邀请,哪怕是平时哪一房中有宴席想要请她过来都得先掂量掂量对方同不同意呢。因此这次一听说是世子妃有请,三人都是十分意外,自然答应不迭,并且一再表示自己一定会出席这个世子妃主导的家宴。

    三人按时来到外庭世子府仁清殿中,才发现原来这一次所邀请的客人只有她们三个。一想到往日世子妃极少如此盛情邀请,三人都觉得倍感脸上有光的同时,也不禁有点忐忑不安。宴会开始的时候,世子妃喝过一盅酒,便对她公公的三个姬妾开门见山地说:

    “三位夫人,不知可有听闻近日府中的传闻?”

    见白氏这样直接问到脸上来,三个女人便是想推托装作不知也说不过去了,因此只好含糊答应着。但白莲华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话题,她接着又说道:

    “个中详情,既然三位都已经得知,那也不用我再啰嗦了。如今当着三位夫人们的面,我不妨直说:鲁王府出事,固然是鲁王做事出差错、不知管束家人所致;但在其中。也少不了它那府中人在府里府外兴风作浪的缘故。俗话说得好,一家子也有贤有愚,鲁王府闹到今日这般地步、上下不得安宁,也是因为不知约束家人之故。不仅是他那世子声名狼籍、闹出种种事端,听说鲁王府的那些个亲戚亲家们,也一个个如同自己当上了王爷似的、在兖州一带为虎作伥、弄得天怒人怨。虽说这也是大家难免之事,只是若一味放纵却不知约束,到时候闹出更大的祸患来,可就迟了!”

    说着,世子妃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一一从三个姬妾的脸上掠过,让她们不由自住地打了个寒颤。直到现在,她们才明白,原来这次她们所赴的,是“鸿门宴”。紧接着,白氏又说:

    “有此前车之鉴,也是好事,方能提醒我们更要小心行事做人才是。三位夫人,你们说,可是不是这话?”

    “是……”

    三人的声音有前有后,但都是一样的又小又不清楚。但是很显然的,白氏并没有将她们的这种态度放在心上,她反倒微微一笑。说:

    “今日我特地请三位前来,不为别的,就是要跟三位夫人好好商议此事。到底要如何行事,方能让我们王府的名声得以维护、不再受人诟病。”

    听到世子妃这么说,更让三人如坐针毡。还是容娘撑得住些,她勉强开口问道:

    “不知世子妃娘娘到底是指……”

    “我是指三位的娘家!难道你们是真个不懂?!”白莲华威严的声音在仁清殿上响起,让人几乎吓得坐也坐不住。“你们三位,既得王爷的垂爱,又当上了主子,如今锦衣玉食、样样不愁,连带的。你们各自的娘家与亲戚也是风光无限。只是,你们娘家的那些亲戚之中,也有人蓄着险心,在外头招摇弄坏了咱府的名声。若他日也有给事中上那么一个奏本、向皇上弹劾此事,又当如何?难道你们几位也要坐视不理、继续权当没这么一回事不成?”

    虽然说到后来,世子妃的声音并不显得冷酷,可是那针锋相对的词句,却让人更加感到不安。三夫人何琼芝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席上的世子妃,吓得赶紧又再低下头,不敢再看对方那凛烈的神色。玉仙觉得此时要是再不说些什么,只怕就会完全被对方给压倒,因此她抬头直视着世子妃,说道:

    “世子妃娘娘教训得是,我们自从进了府里,成了王爷的人,确实携带着自家家人亲戚,得过些好处。只是他们在外头虽过得比以往好些,但也未曾用王府之名招摇撞骗过,又有何人敢‘蓄着险心’?这只怕是娘娘误会了。”

    “若只是误会倒好,只是你母亲家那家奴在济南城中但一走动,开口便是‘我家王府’如何如何,直让下头的百姓连带着以为这姓赵的也是王府之人,躲之不及。城中的百姓,都管你赵家叫‘赵家赵家,真真不假;德府姻亲,不得人心’。这些话虽是民间俗语,却也是民心所向。若你赵家真个行事本分规矩,又岂会有这样的话传出来?莫非,五夫人还要对我说,这不过是别人瞎编出来、诋毁你母亲家的?如今济南城中、街头巷尾,又有哪个不知这些的!你难不成还要终日只顾瞒着?!”

    一席话,说得五夫人玉仙满面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在桌椅之下,玉仙修长漂亮的手指暗握成拳,几乎快发抖了。其实这些事情德王府中也有不少人早已得知,只是碍于王爷的脸面和五夫人,所以无人敢提起罢了。可是谁能想到。如今世子妃竟然毫不留情地将这些话一一说出来,直训斥得玉仙头也没法再抬起来。仁清殿上侍候的那些宫女们,也是头一回看到向来风光的五夫人竟有如此难堪之时,虽然她们的脸上不显出一点异样,可人人心里都是或笑或骂或摇头,无非是想:你怎么也有这样的时候。

    见玉仙被世子妃如此斥责,容娘与琼芝在一旁听的时候也是分外不安。此时,白氏又看向她们二人,一字一句地说:

    “二位也是如此!你们的娘家如今有着王府这家姻亲的缘故,也过上了好日子。还请夫人们多多提醒娘家的人,可休要忘了,到底是托何处的福、才能有这样的舒服安生日子。若因外头那些奸恶小人,而使得咱府置于险境,我头一个就饶不得他们!”

    虽然在辈份与年纪上,三个女人都可算是白莲华的半个婆婆了;可是听着白氏这番越来越凌厉的话语,三人再也坐不住,都站了起来,垂首听着对方的训话。要是此时有不知情者闯进来看见这一幕,没准还会以为是白莲华这个女主人在教训三个下人呢。尤其是玉仙,脸上又红又白又青,银牙紧咬,险些没将嘴唇也咬破了。一旁的何琼芝也正低着头,无意中扫了玉仙一眼,看到她那神情,也不由得吓得身上一颤。

    “我也说过了,三位夫人都是侍候着王爷的旧人了,我这个做儿媳妇的,理当尊重礼敬才是。只是府中人多口杂,外头事情又多,万一真闹出什么事来,你们的脸上也不好看的。我特地请三位过来,无非是借着这次家宴,跟诸位好生说一说这其中的道理。三位夫人若是嫌我,自然不愿听;可若是明白这道理,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如今你们兴许不喜欢听,日后便知道道理了。”

    “世子妃娘娘说哪里话,娘娘如此为我们和我们娘家着想,我们欢喜还来不及,岂会不喜欢听哩?请世子妃娘娘放心,我们虽笨拙,可也知道这些事情非同小可。您吩咐的话,我们都铭记在心。”

    容娘不得不忍气吞声,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虽然她们身为王爷的姬妾,或是有儿女或是得宠,但是在世子妃面前,她们依旧只能算是下人而已;而且对方所说的,又确定占尽了道理,因此她们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得恪守着礼节,违心地答应下来。

    “如此甚好。如今外头事多,咱府虽不曾受那等小人攀咬,可也要小心才行。你们三位皆是在王爷跟前侍候之人,想必也不用我多说。府中人多,都瞧着三位哩。”

    世子妃白氏既似劝又似讽地说了几句,然后又见她们仍然不敢就座,便说道:

    “夫人们请坐,休要站着,今日三位来我这儿是客,哪里有让客人站着吃酒耍乐的道理!”

    三个女人才被世子妃训得几乎无地自容,如今见她又转过脸来微笑待客,心里都气得不行。只是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三人只得权且忍耐下来,继续这场让人心生不安的宴会。

    事后,当她们离开世子府时,已经是一更天了。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家宴,三人是又气又羞又恼,尤其是玉仙,走回雪溪堂时因为气恼在心头,险些被雪滑倒。三人实在咽不下这一口气,于是便约定明天一早前来王妃处请安时,再问个明白。她们好歹是服侍了王爷多年的人,如今却被一个年轻得多的世子妃如此教训斥责,不气才怪。所以这天一早,她们按照往常的时辰,前来荣德殿,拜见王妃,顺便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对方。虽说她们也不敢让对方替自己讨回公道(毕竟白氏是世子妃,她们也拿她没办法),但也希望能从王妃这里得到安抚。

    听完三人的话后,璇真这才明白,原来昨天夜里大嫂还留了这么一手!怪不得她哪个也不请,只请了这三个女人前去。大概也是趁着这敏感时期,好好训她们一顿,以示惩戒吧。璇真早已知道大嫂对王府的那些个姻亲十分深恶痛绝,在以前,她还曾经公开向王妃禀告,要求惩治玉仙和她的娘家。当时那件事虽然没有下文,可是打那回以后,王府内庭之中,人人都知道世子妃不仅自身刚正、甚至连身边有那等不正直之人与事都容不下,确确实实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未来主母。虽说众人对世子妃也因此多了分敬畏,可也越发不敢亲近她,更使她显得在府中尤为孤独。

    “很显然,昨天晚上世子府那里的宴席,要比你们描述的更加热闹。”

    璇真一边听着二夫人她们的话,一边这样想着。由于在宴席上受到世子妃如此斥责,她们当然不可能将对方的话原原本本地直说出来,只是转达一二,好让王妃明白即可——要是真的全说出来,那她们这回就算本来还不大丢脸,如今也真是丢脸丢大了。璇真倒有点可惜,为什么昨天晚上自己没过去瞧瞧热闹呢?反正她也乐得看见大嫂教训她们三人——璇真自己是个姑娘家,未曾出阁,因此就算身份比那三人再高,也不可能这样直接教训她们。如今有大嫂出面,真是再好不过。

    “我们三个自从进了府里,日日夜夜只小心侍候王爷娘娘,不敢有半点出错儿。如今却挨了这么一顿训。想来世子妃娘娘说得亦有理,我们人在府中,不知那外头的事情,娘家人被人嚼说,我们也没脸。倒不如让我们回房面壁思过,也省了多少口舌是非!”

    容娘一边说着,一边淌眼抹泪的。听她刚才的复述和如今的这番辩解中,并没有一句说到白氏有错,反而是处处数落着自己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