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季媛(2)

    洪氏抿嘴一笑,本想借此开开自己大嫂的玩笑;可是看到孟媛她们还在。 更新最快又掩住了口,改说些别的。璇真对于鲁王府的来客也觉得好奇,但毕竟不知底里,所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倒是白莲华想起了什么,对她们几个人说:

    “前些日子济南府衙门送来邸报,父亲看了,将世子也叫了去。回来一问才知道,原来说这朝廷里有奏章弹劾鲁王,像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弄得鲁王府上下不安。如今鲁王已经数月不曾见过一个外客,每日只在家里坐着,连宴席也不敢摆。我问你们大哥,他也说上头没写鲁王所犯何事,闹得这般不可开交。如今这鲁王府派人来咱们这儿,只怕也跟那事有关连。”

    “鲁王府犯了事?怎么一点儿也不曾听说过?”

    孟媛她们感到十分意外,不由得面面相觑。白莲华苦笑了一下,又正色说道:

    “虽不知他家何事触怒了圣意,只怕也是其身有些不正,这才惹人唇舌。要是鲁王并鲁王家人行得正坐得正,哪个敢犯他!”

    洪氏并孟媛璇真她们,对于这位嫂子的个性已经颇为了解。所以也只是一笑,并没有反驳什么。璇真不禁在想:要是此时父亲的某个姬妾也在场,不知会不会坐立不安。因为大嫂的为人,向来最看不惯那些行止不端的人和事,一旦被她发觉,她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对方。

    虽然大家对于这件新闻都很是惊讶,但她们毕竟是女眷,又正在举行家宴,所以也不好过多谈论此事的。这时,底下的执事太监来奏请世子妃,说花园中已经摆下了酒桌儿,可以请诸位主子们移步了。白氏这才站起来,笑着对众人说:

    “咱们这儿的花园虽然比不得里头,可也清静。妹妹们若不嫌弃,便跟我逛逛去。那儿已经摆下宴席,恭候各位的大驾了。”

    “既然大嫂如此有雅兴,咱们可要叨扰了。”

    于是世子妃并洪氏等人在前,孟媛三姐妹跟随在后,一起往世子府的后花园而来。此处花园虽然确实比不上王府的花园面积那么大,但是其中的景致花草,却是小而精致,让人流连忘返。一行人随着世子妃,且谈且行,往花园东面的水榭而来。

    在花园小径上,璇真观赏着那些花朵,不觉脚步慢了下来。她正站在松墙边欣赏着那些由世子命人栽种下的菊花时,甚至没注意到后边的脚步声。当她在身旁宫女的提醒下转过头看时。才发现自己面前跪着数名歌伎,她们正朝自己磕头呢。

    “小的们给二姑娘磕头了。”

    “都起来吧。”

    虽然璇真是这么吩咐,不过她们还是磕足了四个头,才敢缓缓站起来。璇真知道她们是得了命令,要到花园那边为宴席演奏弹唱助兴的,所以就对她们说:

    “如今她们只怕也快到水榭那边了,你们快去吧。”

    “是。”

    她们几个人又拜了四拜,然后才半侧着身子往前走,直到走到小径拐弯处才转身离开。但是其中一个歌伎,却不急着离开,她跟随在璇真身后,低头笑着说:

    “姑娘今日有兴在这儿逛逛,当心脚底下脏,还是走这石头路上的好。”

    “不妨事。”璇真对她点点头。“你倒是个有心的。只是那边正等着人去唱曲儿,你就不怕耽误了时辰、挨骂受罚?”

    “小的是王府教坊里的教习之人,此次来不过是带些孩儿们来主子跟前侍候,到了那儿,便没小的事了;何况如今姑娘还在这儿,小的又怎么能一走了之,不服侍姑娘过去,岂不没了礼数?万万使不得。”

    听到这女人这么说。璇真身后的几个宫女你看看我、我又看着你,眼神中掠过些许的不屑。璇真见这歌伎这么会说话,便仔细看了看对方的模样。她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问道:

    “你可是叫妙香?”

    “小的正是妙香。姑娘还能记得小的名字,真是小的福气。”

    “上回我生日那天,你还特地在席前唱曲子来着。怎么,如今可是又讨赏钱来了?”

    “耶啰,姑娘这是哪儿的话,折煞小的了!上回席上的姐姐们下来,打发给我赏钱,我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欢喜的是姑娘这样仁德,连小的们也如此怜惜;担心的则是,小的才唱了那么两出,便得了这许多赏钱,论起来,还真是受之有愧呢。”

    璇真忍不住笑了一笑。“唱得好,自然有赏,你怕怎的!若是日后你再唱得好,哪里还担心没赏钱。”

    “姑娘说得是,小的都记住了。”

    这妙香一路陪璇真走着,一边说些讨好的话。不过由于她说话乖巧,因此也不觉得难听。璇真随口问了些关于典仪所和教坊那儿的闲话,妙香当然据实回答:

    “论起来,小的们因是教坊里的人,也隶属官衙,因此但凡城中哪家官宦人家家中的要设宴唱曲,小的们自然也有时去侍候着。只是咱们私下里议论起来,哪儿都不如在咱们府里的好!王爷娘娘待下人好,这是不消说的;便是像姑娘们喜欢听小的们唱。这也是咱们有脸;就连姑娘房里的姐姐们,也肯照看咱们。小的们若再不知道感恩戴德,岂不成了下溅小人?虽说以往府里也曾闹出些不好的事儿来,可终究清的自清、浊的自浊,咱们守本分侍候主子的,自然无事。那些背地里弄鬼的,呆不住,一个个也都走的走……”

    妙香说着说着,不由得一脸感慨。璇真再次打量着对方,想起这个妙香是王府中的旧人了,显然有不少事情她也亲眼目睹过、亲身经历过。照这么看来,她应该也经历过当年内庭窃案……璇真想着,便问道:

    “仿佛记得那会子你跟云凤、金蝉儿她们常到荣德殿那儿侍候,你们唱得倒好。”

    “姑娘夸奖,小的实在不敢当。如今剩下的也没几个了,不是因为年纪大了被遣回官衙,便是只好去做闲工夫,教新来的孩儿们研习曲子。小的还能留在府中侍候,也是承蒙主子恩宠,小的便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对方唱曲子多了,所以现在璇真听这妙香说话时,也总是觉得对方好像在演戏似的。连说话的语气和词句,都像是从戏文或曲子里照搬拿来的。

    “你跟云凤、金蝉她们常在一处弹唱,又都在王府典仪所教坊之中一处研习曲艺、一处歇宿起卧,想必要好得紧?”

    “……这……”妙香突然警觉起来,大概她想起了金蝉儿的遭遇。“虽是同在一处,可也……”

    “你休怕,我若是要罚你,也不会问你这些了。”璇真见她害怕,便朝对方笑了笑。“金蝉儿归金蝉儿,你归你。她那事又与你不相干,你怕怎的?”

    “姑娘体谅小的们。小的感恩不尽,哪里会怕!不瞒姑娘,小的原来确与金蝉儿有过交情,说来她这人虽手脚不干净,可为人到底本心不坏。她后来到了外头,小的还托人去瞧过她来着。”

    看到璇真毫不动怒,而且这么宽容体贴,让妙香非常感动。于是她也忍不住缓缓吐露出自己这些歌伎们的交情,当提起她的姐妹金蝉时,妙香还有些鼻酸。璇真“哦”了一声,又故作不在意的问道:

    “那金蝉儿如今在哪儿?她被赶出府去,虽说不能再当歌伎,可也应该有爹娘家里人将她接了去,只怕也嫁与人为妻小去了吧?”

    “……”妙香脸上掠过为难的神色,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似的。“回姑娘,那金蝉儿如今确实不是歌伎了,她当初出了咱府去,因有罪,被衙门充作官婢,被卖到勾栏之中……”

    一语末了,璇真身边的宫女赶紧断喝一声,骂那妙香道:

    “贼瞎yin妇!说得是些什么?!竟敢在咱们姐儿跟前提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还不快下去,再乱嚼舌头,把腿都打折了你的!”

    妙香吓得不敢说话,璇真制止了自己的下人,又对这歌伎说:

    “不妨事的,你只管照直说便是了。虽说这些确实不是什么好话,只是便是身边没人说过这话,我平日里偶尔看些前人的诗词文章,里头不也有‘章台’‘烟花地’之类的字眼?难道连那些也有错不成?”

    璇真的安慰,果然令妙香不再害怕。她朝这个主子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无感激地说:

    “姑娘既问,小的自然照实说。金蝉儿落到那儿,也算前世烧了断头香,才遭了这份儿罪。后来我听人说起,说她又被几家卖来卖去的,没个着落。上回黄知州家里设宴。定下咱们去那儿唱来着,可巧在席上小的碰见了金蝉儿。原来她也被黄家定下,来席上供唱递酒。我们那时见了,私下说了几句话,金蝉儿便对着我直哭哩。说当初就不该干那没脸的事,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后悔死了。”

    妙香说了几句,见璇真没有开口,便连忙合上嘴巴。璇真走在前方,说了句“这金蝉遭这罪也够了”,妙香明白这是主子的示意,想要再听下去,于是她这才赶紧回答道:

    “姑娘说得是。金蝉儿若不是当初做出那些丑事来,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说来这罪也是上天注定,逃不去的。说来也真是巧了,金蝉儿流落在那些地方好几年了,想来赎的罪孽也满了,上回她见着小,还对小的说来着,她得了一笔银子,不日便要赎身出来,打算寻个小户人家,好生过日子。小的听她说,幸亏有好心人帮她一把,不然她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离了那泥潭子哩。”

    “有人送她银子?”

    璇真心里暗自纳闷,为什么听起来跟莫冰所提到的不一样?于是她又问了妙香一遍,而对方的回答跟刚才一样肯定:她表示自己是从金蝉本人的口里亲耳听到的,金蝉儿确实是得了不知哪个人送的银子,为自己赎身,然后再用剩下的钱财或是找个人家或是回老家去。随后再问妙香,金蝉儿如今的去向,那妙香便说:

    “小的听外头说起,金蝉儿已经赎了身,走了,只怕如今不是回原籍家去,便是已经寻着一处好人家了。”

    莫冰明明说金蝉儿是被贩棉花的客商看中,才赎身离开**楼的;可是听妙香的话,金蝉儿并不是被谁买走的,而是别人送她钱财,她才能脱身出来。怎么会这样?到底哪个说得才是正确的呢?虽然听起来金蝉儿都确实已经赎身并且离开那等烟花之地了……

    遣退了妙香之后,璇真仍旧不紧不慢地在世子府花园的石径上走着。当时自己准备将银钱首饰交给莫冰,让他拿这些去帮金蝉赎身,可是他却说已经有人帮对方赎身了……如今自己却从妙香的口中,听到了金蝉获得自由的另一个版本。这种事情只要自己派人出去打听,很快就会知道实情,妙香这样一个低贱的歌伎,不可能对自己撒谎。照这么说来,对自己隐瞒了真相的,就是莫冰了…… 虽然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可是璇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恼怒。相反,她想起莫冰当时的神情与语气,忍不住在心里好笑。这个家伙,恐怕他就是那个帮助金蝉重获自由的“好心人”吧,只是他在自己面前,却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甚至连提不都不提此事。没想到,他的心肠倒好……想来想去,这事除了这样发展之外,就再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不过莫冰哪儿来这么些钱帮金蝉呢?可能是动用了自己不少积蓄吧。璇真想到这里,又想起莫冰平时那淡漠、令人难以接近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

    “姐儿原来在这,让小的们好找哩!”

    原来璇真没到宴席那边,世子妃便派人来找。那些宫女们见了璇真,便连忙请她过去。璇真到了水榭中,与众人一道吃酒听曲儿取乐。在宴席上,孟媛璇真等人,上来为两个嫂子敬酒。正说说笑笑之时,璇真无意中一转头,便看到仍旧坐在席上的季媛。季媛因为呆呆的,所以她身旁的养娘宫人,不得不帮着她拿起筷子、或是替她擦嘴擦手,以免弄脏。但是那些忙碌的下人们没有发现,她们的小主子斜着眼看向主位这边,眼光冰冷,直落到璇真的身上。

    璇真被妹妹的这目光看得心中一寒,不禁怔住了。可是很快,季媛的目光就移向别处,好像刚才根本没看过这边来。璇真仍然在注视着季媛,心里不断地回忆起刚才那可怕的眼神。为什么妹妹会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她是在针对自己吗?还是说,是在看着别人?不,自己能够感觉到,季媛是在看着自己,就用那种让人感到不自在的目光……

    “季媛她到底怎么了?”

    璇真想起以前就曾经听到姐姐和下人提醒,季媛偶尔就会露出那种不同寻常的眼神,仿佛在敌视着周围的人。如果刚才有不认识她们的外人在场、看到季媛那样盯着璇真来瞧,可能还会以为季媛与璇真之间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呢。

    在水榭这儿玩乐了一会,璇真在贴身宫女的提醒下,发觉自己的鬓边有些松了。世子妃见小姑子要理妆,便赶紧命人回自己房里将鉴妆拿来。璇真来到下边,倚着栏杆对镜理妆。除了面前的水银镜子照着她外,身后还有小宫女拿着靶镜替她照着。璇真对镜照着,望着从镜子里掠过的景物,她心中一动,便从小宫女的手中接过靶镜,放在自己面前左右移动着。看起来,她像是在对镜察看自己的鬓发,可是璇真手中的小镜子,却不着痕迹地移动着方向,直到移动到水榭之中。

    在镜子中,璇真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座位上彼此说笑的世子妃等人,再稍稍移动一下,就可以从镜中看到季媛所在的那个位置。璇真借着身体的掩护,察看着镜中的一切。在靶镜里,仍旧一动不动的季媛,活像个木偶似的,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了。可是她的那双眼睛,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睛,里面充斥着令人畏惧的寒意,直直地瞪着璇真。那是一双只有恶意占据在其中的眼睛,不会有错的……

    璇真不动声色地将靶镜放下,但是一颗心却不住地往下沉,直往那深深的黑暗中沉去……

    “璇丫头,你瞧瞧这个。”

    九月的某一天,当璇真像往常那样来到映月斋找姐姐时,才刚问起一些关于妹妹的情况,孟媛便脸色一沉,命令明间的宫女也退下;然后自己从床上瓷枕底下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璇真看。璇真接在手里,见是一方桃红绫汗巾子,再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团皱巴巴的烂纸。

    璇真不禁觉得奇怪,姐姐干吗要将这么一团烂纸包起来藏好呢?她怀着疑惑,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纸缓缓展开。只见那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都胡写乱划的,整张纸不仅被揉皱过甚至还很人用尖锐的东西戳穿了不知多少遍,全是小孔。底下还有图案,璇真仔细看清楚,这不正是当初孟媛给季媛画的一幅小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