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巧遇(2)

    看他那样子,一点也没有惊慌的神色。 更新最快平静依旧。如果是在意礼法之人,可能会对他的这种平静大皱眉头,认为他此乃失礼之举。但是璇真看见他的神情,倒有点佩服此人的胆量。试问在王府之中,哪个下人见到自己不是慌忙下跪行礼或口中奉承讨好?像他这样得知眼前人的身份,行礼说话时还如此平静的,这恐怕是头一个。

    “你且起来。”璇真又看着那棋盘。“我问你,这盘棋可是你下的?”

    “回姑娘,正是小的。”

    “你胆子可不小!居然每日夜里都到这楼来,还敢登上高楼,不是意欲窥探内庭是什么?!岂不知内外有别,你一个门上人,如此所作所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一旁的银香翠珠两人听见璇真的话,表面上还算平静自若,但心里无不吓得冷汗直流。因为她们侍候对方这么多年来,很少看到她生气的样子,更不要说看到璇真如此勃然大怒了。

    “虽说广颐楼此处南北两个角门向来都有人看守门户,可毕竟是内庭之地。你一个下人,每每逾矩出入这里,可见是非奸即盗了!若不好生整治整治。只怕日后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璇真的话如句句利刃,直刺对方。即使是在一旁听着的宫女,也不禁害怕起来。此时,那个年轻男人稍稍抬起头,看着身处幽暗之中的璇真。

    “姑娘说得自是有理,小的也确是常来此处。只是有些事情,还请姑娘听小的分辨一二,再作定夺不迟。广颐楼虽有连接内庭的角门,可正如姑娘所说,每日皆有人看守门锁,严禁出入。小的虽是门上校尉,却也明白这道理,因此从不曾靠近南边的角门一处。二来,除小的之外,平日里也有门上人来此走动,无非是贪图个方便歇一歇脚,并无甚违法违礼之举。三者,小的每回来此,虽上得楼来,可心思也在下棋之上,并不曾有过窥探内庭之举——姑娘若不信,可找这儿的上夜太监来询问,便可知实情。而且……若姑娘说小的有不该之处,那小的想请教姑娘,姑娘怎的又在这种时候还不回房,反倒来这儿,岂不也有不该之处?”

    银香等人听着这男人那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反驳的语气。又听了他最后那句话,不由得大惊失色。一直以来,哪里有下人敢这样反问璇真的,而且还质疑她的“不该之处”,确实是胆子大得可以了!银香正担心璇真会越发愤怒,偷偷瞧了自己的主人一眼,却发现璇真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直直地注视着那个男人。

    过了好一会儿,璇真的嘴边才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她点点头,用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道:

    “你果然倒好胆量,居然连我也敢牵扯进来。”

    “小的不敢当。”

    这时候,璇真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一脸的肃杀之情完全消失不见了。就连翠珠也看得出来,对于这男人的回答,璇真十分欣赏。而那个校尉由始至终都保持着同样的神情,既不因为见到璇真等人而惊讶、也不因为遭到主子的质问而惊慌失措;当璇真赞赏他时,他也没有得意忘形。

    “我来问你,那时你怎的又不下完这棋?”

    “回姑娘,虽说小的这盘棋赢面极大,但在姑娘执黑子对奕之前,这黑子的棋路就已经大大落于下风。因此论起来,到底有失公允。而且以姑娘的妙手,能让黑棋杀出重围,已实属不易。因此小的便想,棋下到这个地步,也够可以了。”

    璇真不禁心想:他大概是因为自己有宫人在身旁,所以才说得很委婉。因为以自己的棋艺来看,要当对方的对手,显然还是棋差一着。想到这里,她不禁又问:

    “瞧你这棋下得好,不知从何处学来?”

    “小的在家中,从小就爱看别人下棋。学得不多,姑娘休笑话。”

    如果说他这样也叫做“学得不多”,那么自己恐怕就是学得极为浅薄了。璇真又问:

    “你可是在北门上夜的人?来咱府多少日子了?家住何处?”

    “小的家在城外,来王府侍候已有半年多,每日都在北门守卫。”

    “你姓什么?家里还有何人?”

    “回姑娘,小的姓莫,族中排行第二。家中父母已经亡故,又无兄弟姐妹,因此将那老屋变卖了点钱,每日只在府中外门与二门间下人房内歇宿起卧。”

    原来是姓莫,而不是什么“磨二儿”。想来那几个太监因为年纪大了,耳朵听力下降,所以听岔了他的名字。璇真又对他说:

    “你且下去吧,今日之事,休要对一个人提起。”

    “姑娘吩咐,小的知道。”

    这莫二又朝璇真磕了个头,然后才下楼离开。当这个男人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中后,银香与翠珠才真正松了口气。璇真虽然此前已经大概猜到对方的身份。但是今日一见,仍觉得与想像的有所不同——但并非是失望。这个下人,身份虽卑贱,但其谈吐态度,却一点也没有寻常下人那种谄媚势利的模样。

    “姐儿快回去吧,已是一更了。”

    于是璇真又下了广颐楼,回芜陌轩这儿来。那两个守在内庭小角门的小宫女一直在那儿守着,不敢擅离,如今一看到璇真等人过来,也连忙跟上。随后,自有上夜的宫人前来将门锁好,不在话下。在回到的路上,翠珠对璇真说:

    “姐儿见那人做什么?不过是个门外校尉,不仅言语无礼,临去时,我亲眼见他还看了姐儿一眼哩!”

    “你们要是敢泄露今日之事,瞧我治你们不治!可都记下了?”

    “是。”

    银香她们急忙答应着,其实今天的事情要是一旦被别人知道,那么首先要受到责罚的就是她们,因此璇真这会如此吩咐,自然合了她们的意思,让她们安心了不少。

    当回到芜陌轩之后,佩玉等人迎接上来。又忙着侍候璇真休息就寝。此前璇真故意命人回来说一声,让她们都以为璇真是往孟媛那边去了,所以也没人起疑心。到了第二日,璇真又命人去打听北门那边是否真有一个姓莫的校尉,要下人详细打听,然后再来回报。很快的,芜陌轩的小太监就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向璇真报告:

    王府东南西北四个门上,各有四十名校尉,再加上门房书吏太监等人,一共180人。而每个门上的那40名校尉,又以每十人分作一班。轮流看守上夜巡查。北面广智门那里只有两个校尉是姓莫的,一个已经三十多岁,是有家室之人;而另一个姓莫的,年纪和模样都符合璇真那天所见的那个莫二,而且的确是住在王府外门内的那些下人房里。平日里别人只管他叫莫二,至于叫什么名字,只怕还得再问人或查阅人事记录才能得知。

    原来还的确是个校尉。本来璇真觉得他那言语态度,与别的下人有所不同。但是如今已经得到证实,那就自然没错了。虽然那夜见了那莫二,但是璇真也还是照旧命人像以往那样到广颐楼那边按她的吩咐去下棋。而对方呢,虽然不曾再碰面,可每回也照样奉陪下棋。虽然两人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但仿佛都心照不宣似的,继续这样隔空下棋。

    有时,璇真也到广颐楼那边去——当然是白日里——偶尔跟“小甜甜”他们闲聊起来,他们几个太监说起那莫二,都夸奖他为人厚道之类的。多半是因为那人常常给他们一点好处,正所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但是有一回,那“小甜甜”并不像开玩笑或奉承似地说起那莫二,他是这样感叹的:

    “论起来,这莫二虽出身低微,只是小的平日里瞧他那为人,倒有点像咱王爷年轻时那风骨哩。”

    将一个小小的校尉,与王爷相提并论,这自然引起了璇真身旁宫女们的不服气。她们就反驳说,那人再怎么样,也不该跟主子相比。那太监也不恼,只是嘻嘻笑起来,说道:

    “大姐们说得有理。只是我打小儿便服侍王爷,王爷那脾性态度,我们不清楚谁清楚?虽说那莫二模样一般,又是个下人,可那行事态度,倒比别人强得多。”

    璇真当时在一边听着,没有表态,但心里也觉得对方的话有道理。而且最让她对那莫二感到佩服的是。即使已经明知自己对手是府中的主子,但他下起棋来,依然步步不留情,十分认真,没有一点因为她身份地位高而打算让棋的意思。七月初那次见面之后,璇真自己的房里人自然都没一个敢把这事泄露出去,平时私下也不敢提起;而根据外头的回报,那些守门的校尉等人,也没有半点风声,可见那姓莫的同样没有将此事宣扬开来。这次,自己果然是找到了一个好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