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蒋捷是颇有艺术特色的作家,对蒋捷词评价的差异,正说明他是一个师学广泛、兼收并蓄而又不拘一格的词人。他的词有学辛弃疾的豪放之作,又有学姜夔的细致、清丽的委婉之作。而这两种不同风格的作品在《竹山词》中都有相当多的数量。因此,各种评论都有其一定的根据。但从总体上看,《竹山词》更明显的带有姜派词人的特点,因此,在各种观点中,我更倾向于把蒋捷列为姜派词人。

    关键词:蒋捷、宋词、词风、艺术风格、爱国词、英雄气……

    一二七六年,元灭南宋。宋元之际的词人,经历了这一沧桑变故,其国破之痛、家亡之恨,都在他们的作品中表现出来。其中,蒋捷是颇有代表性的作家。他在宋末即与刘辰翁等“以词鸣一时”,后人将他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宋亡,隐居太湖之竹山,人称竹山先生。元成宗大德年间,宪使臧梦解、陆砱交章荐其才,卒不肯仕元。著有《竹山词》。

    关于蒋捷的生平经历,前人留给我们的资料很少。但从其词作中,我们可以找到他的人生轨迹。蒋捷义不仕元,“抱节终身”,其人品受到后人普遍的称许。而对其词作评价、词派归属,历来颇有分歧。就词作而言,肯定的如明人毛晋,称其词“语语纤巧,真世说靡也;字字妍情,真六朝癠也”,否定的如清人周济,说“竹山薄有才情,未窥雅*”。从词派来说,则有辛派、姜派之论。朱彝尊认为蒋捷词“具夔之一体”;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则把他列在辛词附录之下,陈廷焯也说他“学稼轩”。现代学者对蒋捷的词派归属也有分歧。如郭预衡把蒋捷列为辛派词人,胡云翼则把蒋捷并入姜派词人,还有人认为蒋捷对辛、姜两派兼收并蓄,自成一家。

    《全宋词》共辑蒋捷词93首又一阙(存目词不计),这些词大致上可分为三类:寓含着流浪者脚步的爱国词;蕴含着遗民情思的咏物写景词;体现着审美意趣的抒情小词。从这三大类进行分析,就会对蒋捷的词风有较全面的了解。

    爱国词一直是南宋词坛的一个强音,到了宋元易代之际更出现了一个高峰。除了豪壮奔放的辛派词人直抒胸臆表现对国家的热爱,姜派词人也借咏物等方法曲折地表达自己的爱国之情。蒋捷同样是用词作来抒发黍离之悲、铜驼荆棘之感,表现悲欢离合的个人遭遇。但是随着南宋*的灭亡,要振臂高呼,恢复国土是不可能的。因此,蒋捷入元后隐居不仕,尽管有人请他出来做官,也坚辞不就。

    蒋捷的民族立场和政治态度,影响着他的生活和创作。在南宋灭亡之后,他就开始了萍踪浪迹的游历生活,足迹直到苏南、余杭一带。而此地正是南宋昔日的繁华之地,如今在蒋捷这位流浪者的眼中,又有怎样的变化?一首《贺新郎·兵后寓吴》就表现出来:“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这是一首流浪者的哀歌,也是作者的自叙:在飘泊无依的旅途上,忍受着风霜的侵袭,简直比不上还有窠儿可归的寒鸦。他如今一无所有,到处流浪,到处奔波。即使想停下来,找个抄抄书换口饭吃的安身地方也不可能。这是一首现实性很强的作品,词中“我”的遭遇,代表了当时江南一部分不肯依附元统治者的文人的处境。而词中描写的“翁不应,但摇手”表示无须牛经的细节,又反映了战争过后生产的衰败、劳动人民情绪的低沉。“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和“影厮伴、东奔西走”的对比,表现出作者对往日美好生活的回忆和对造成这种局面的统治者的不满。

    经过长年的流浪,词人对自己的人生经历作出了总结。如《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首词由少年写到壮年,再写到老年,写了三个不同时期的不同环境、不同生活和不同心情。从自己漫长的一生和曲折的经历,反映出时代的变迁。最后从如今寄居僧庐的生活,升华出“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许昂霄在《词综偶评》中对这二句评曰:“此种襟怀固不易到,亦不愿到。”所谓“不易到”是说一般人很难有这种襟怀,所谓“不愿到”则是指这种经历实在令人不堪忍受。

    蒋捷饱尝了悲剧时代带给他的一切苦果,自然而然会在其作品中表现出来。纵观蒋捷的爱国词,可以看出他与辛弃疾的区别:第一,辛弃疾生活的时代及其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的词作充满一种“英雄气”。各种不同的英雄形象,都在其词作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如“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阮郎归》)的青年英雄形象,“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破阵子》)的战场英雄形象,“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的失志英雄形象。因此,读辛弃疾词时,就会感受到其中充溢着一股“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英雄报国之志。而蒋捷所处的时代,所经历的人生,使他的词作不可避免带有“书生”之气。如前所引《虞美人·听雨》,塑造了一个历经无数悲欢离合的漂泊者形象,但词中却未呈豪气,只是一种对人生命运的惋叹。另如《一剪梅·舟过吴江》:“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此词从小处着笔,以小见大。通过一对情侣离愁别恨的记叙,反映了兵马干戈、国破家亡给人们带来的沉重灾难。

    第二,辛弃疾所处的时代,对异族侵略表示愤慨与仇恨可以无所顾忌,即使是对当权投降派的讽刺,也毋须过于掩饰。如《摸鱼儿》下阕:“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这首词想讽刺当权投降派,又不能太直接的表达,采用了写春怨春愁的方法来抒发对国事的忧愤。虽有些婉转,但“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也是掷地有声,表现了对投降派的警告。而蒋捷所处的时代,则不可能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民族感情,更不允许宣泄对元代统治者的不满。因此,这就决定要表达这种情感,他要采用曲折的方法来表现。如《贺新郎》:“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鸳鸯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这首词多处用典,如“黄金屋”用汉武帝金屋藏娇之典,暗示主人公的身份是宫中后妃;多次隐括前人诗句入词,如结句用杜甫《佳人》里的句子。通过使事用典和化用前人诗句,用宋室后妃的不愿依附新朝,不化“新来妆束”,只听开元曲的典型细节,表现其对故国故君的坚贞和执着,烘托出作者对故国的思念,体现作者的爱国之情。“此恨难平君知否”,这种悲愤之情虽缺乏辛弃疾词的力度、强度和震摄感,却是通过曲折柔婉的方式抒发出来,更为沉郁深厚。

    《竹山词》中有些词作,直接点明是学辛弃疾的作品,如《水龙吟·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魂》。有些评论家借此就认为蒋捷属辛派词人,这是不确切的。因为人生经历和思想性格的差异,创作环境及创作原则的不同,蒋捷学不到辛弃疾词的精髓,学不到他词中豪迈的英雄气概,得其形而失其神。清代陈廷焯认为蒋捷学习辛弃疾,但他还说辛弃疾“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而蒋捷“好作质实语,而力量不足……,不能得稼轩仿佛也。”二作为婉约词人,蒋捷常常通过写景、咏物,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从这点可以看出姜夔词风对蒋捷的影响。姜夔重视艺术技巧而又在一定程度上抒发家国兴亡之感的创作实践,为婉约词在南宋的发展打开了新局面。故尔赵尊岳说:“词意极深挚而出以清疏之笔、苍劲之音者,白石当屈首指。”继起的姜派词人也把这一点沿袭下去。蒋捷的写景词中往往借景抒情,即不以情语写情,而代之以景,移情入景。因此,在词的上下结尾处提供一幅画面,以淡景结浓情。这一特色在《行香子·舟宿兰湾》中表现出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春归,客尚蓬飘。昨宵谷水,今夜兰皋。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料芳,乍整还凋。待将春恨,都付*。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待将春恨,都付*”的词句,可以看出“愁”、“恨”之深广。这不是一般的羁愁离恨,当中蕴含了更深的隐痛。是对当时环境的一种写照,是国破之恨的一种寄托。但这种国恨、家愁只以淡淡的景语结束,“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以淡景结浓情的手法在蒋捷词中多处用到,如《贺新郎·秋晓》:“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者,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月是微黄的,秋是淡的,这与词中所表现的国破家离的哀怨,以及一种惆怅之感融洽地结合在一起。蒋捷就是用此来体现遗民的感受,国破者的情思,这与姜夔是一脉相承的。姜夔就多次用这一方法,如在《扬州慢》中:“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通过一个“厌”字,把战争对经济,对人民生活的破坏和人们对战争的厌恶表露无遗;一个“空”字,把曾经珠帘十里的繁华都会扬州如今的萧条表现出来。以景结情的手法运用的恰到好处。蒋捷的咏物词借物寓意,是借咏物来表达难以正面表述的情感和发人深思的爱国之情。如咏荷的《燕归梁·风莲》:“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我梦唐宫春昼迟”,一开始就写到美人的曼妙舞姿,忽然一阵猛风,不见了美人。仔细一看,原来只是被风吹起的荷花。但真正点题的只是结句,因此令人产生扑朔迷离的感觉,弄不清到底是写人,还是咏荷。词中的“唐宫”,被急鼓催破的舞蹈,不免会使人想到白居易《长恨歌》中被渔阳鼓声催断的“霓裳羽衣舞”,这些象征着唐朝“开元盛世”的逝去,标志着盛唐的由强变弱。联系词人所处的时代,作者不正像一株风莲,无法再回到平静的生活,只能四处飘零,被风吹卷。借咏荷抒发“思古之幽情”,表明“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品格。

    姜夔的咏物词也是借物寓意,最明显的是他咏梅的《疏影》:“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通过写人、用典来咏梅,但咏梅并不是作者的真正目的,作者是借咏梅来暗寓徽钦二帝被掳、后宫嫔妃北迁之旧事。通过蒋捷与姜夔二人的比较,可以看出蒋捷无论在表现手法和艺术技巧上,都对姜夔有所继承。故陈廷焯说:“竹山词亦是效法姜尧章”、“竹山得白石之俊快。”可见他在竹山词中也看到了蒋捷对姜夔的继承。

    第三,蒋捷是姜派的重要词人,体现了姜夔词清疏含蓄的特色。然而作为一个有成就的词人,必须有自己独特的艺术创新和独特的艺术风格。蒋捷词的创新之处突出体现在他的色彩鲜明、充满了意趣的抒情小词上。这是《竹山词》中最富有特色的了,如《梅花引·荆溪阻雪》:“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词中以悠扬的节奏,活泼的笔调,在冷清的画面上,织进了热烈的回忆和洒脱的情趣,在淡淡的哀愁中,展示了一个清妍潇洒的艺术境界。词中的白鸥已经人格化了,它俏皮的与作者对话,侧面引起作者的羁旅愁思。使客观事物具有主观色彩,这是蒋捷抒情小词的一个特点。在他的词中,除了白鸥,菊、梅、荷、黄葵、牡丹等都带上主观的色彩,显得空灵、活泼,引人入胜。蒋捷的抒情小词的另一个特点是富有生活气息,描写起来活灵活现,自然成趣,用轻轻几笔就描绘出各种不同的生活场景。如《昭君怨·卖花人》:“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帘内丫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寥寥数语就生动的描写了两个人的活动,又用“买”和“卖”将两个人的活动相联结。另外,还有一个未曾出场的帘内人,我们也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存在。蒋捷抒情小词的“活”体现在他把一些典雅词家所不屑注目的事物都写入词中,而且使用俚语、俗语、口语入词,通俗平易,但平中有奇,令人有新鲜之感。如《霜天晓角》:“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折向,鬓边斜。”这首词表现了窗内人对折花人的爱慕之情,并做到了以浅显之语,发清新之思,在与众不同之处,使人感受到那强烈的生活气息,词中的一切都活灵活现起来。

    因此,郑振铎说:“在四大家中,他的词是最有自然之趣的。”蒋捷还有一些词,突破规律的限制和传统的习惯,时时呈现着一种新的精神。他的《水龙吟》连用“些”字韵,《瑞鹤仙》连用“也”字韵,《声声慢·秋声》连用“声”字韵,尤其是后者,更是别具风味。这首词用“凄凉一片秋声”总领,下面用“雨声”、“风声”、“更声”、“铃声”、“彩角声”、“笳声”、“砧声”、“虫声”、“雁声”九种秋季中的声音表现秋的凄凉,秋的多愁。可以说用词填写了一篇绘声绘色的“秋声赋”,并借此表现出征人思妇之间浓烈的相思之情,这是“以文入词”的一种体现。通过对《竹山词》的分析归类,我们对蒋捷的词风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他的爱国词通过生命流浪过程中所见所感的抒发,表现出爱国者的悲愤、无奈;他的咏物写景词于曲折中反映出一个遗民对故国的怀念之情;他的抒情小词富有强烈的生活气息,呈现出他对生活的热爱。他的词含蓄而又明快,典雅而不晦涩,故尔得到过好评。《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称“其词炼字深稳,抒词谐畅,为倚声家之正轨。”清代刘熙载甚至称其为“长短句之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