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沈郁如都记得第一眼见楚晖时,是突然间就怔住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大约175公分的个子、白衬衣黑西装、彬彬有礼微笑着的男人,他的眸子里,有水一样的温柔。

    还有,他居然是双眼皮的!而在此之前的一天,沈郁如还对段然说:平生有两件事是决不可能发生的。第一,一见钟情;第二,爱上一个双眼皮的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段然正在涂指甲,一笑,就涂在了指尖上。

    如今,言犹在耳。

    其实在此之前,沈郁如不是没有听说过楚晖的名字:母亲好友的儿子、华师大的毕业生、中国银行的职员,条件优越的白领,钻石级单身汉。

    只是,那时的沈郁如,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叫许彬的男子。他一举手一投足的神情、他身上淡淡油彩的气息,手指是软且长的那种,如何轻轻一拂,就把细腻如丝的爱烙在郁如额上。

    所以,乍听到楚晖的名字,沈郁如还帮母亲出谋划策,直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闺中密友段然。而郁如妈也是喜欢段然那个女孩子的:文静又秀气,加之是老下属的女儿,更平添了几分亲近感。于是,那个周末,楚晖在认识郁如之前,与段然在咖啡馆悠扬的音乐声里,以最古老的方式认识了彼此。

    所以,沈郁如认识楚晖的时候,也已是在楚晖与段然相亲之后的那次家庭宴会上。宴会中间,楚晖的礼节是繁而不琐的周到。

    “叔叔、阿姨,太多祝词都华而不实,我只说一句最真诚的——希望你们身体健康,平安幸福。”微微地鞠躬,漾着干红色泽的酒杯在长辈酒杯2厘米以下的高度上发出清脆的响。每过几分钟,势必会抬头看看身边沈郁如的餐碟是否还有食物,或是对面长辈的茶盏是否被斟满……而活泼大方的沈郁如,却是从来未曾有过的拘谨。

    突然地,郁如母亲提及了段然:你们还好吗?

    只一下子,楚晖的神色暗下去、再暗下去。良久,好像是带着太多的委屈与不情愿:阿姨,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联系了。所有的电话都不接,所有的短信都不回复。继而是苦笑:还是谢谢您,这么为我费心。

    席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几乎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楚晖。而沈郁如的心,却一路跌到底。

    已经不需要语言,任是谁都能看出楚晖眼睛里的伤痛。是最凛冽的那一种:骄傲若此的男子,打花丛中走过却不眨一下眼的男子,却在真心地爱上一个人之后,遭遇到了莫名的遗忘。

    我帮你吧!话始出口,沈郁如自己也呆住了。那一刻,所有目光欣喜地看过来。最刺目的,还是楚晖双眼皮的眼睛里,跳动着的那两团期骥的火焰。

    从那天开始,每晚11点,楚晖的短信息会如约来到。

    ——有人看见每天都有一辆白色本田在她楼下接送她,我不知道,原来她已经有男朋友。

    ——郁如,你写了这么多的故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女孩子,她不说爱你,也不说不爱你,究竟是为什么?

    ……

    为什么?沈郁如的心里突然间就涌上了潮水一样的怜悯:因为,她不爱你!可是,当介绍人是父亲的上司时,她又不能说她不爱你!

    因为,世间有多少简洁明了的答案,是永远永远都不能说的呵!

    一段时间之后的某天,许彬打电话来:郁如,单位里要分房子,说是先照顾有结婚证的老师。你看,我们这几天去登记结婚好不好?

    轻言轻语里,还是探询的口气。在郁如的记忆中,许彬委实不像是学油画的男人。他不留长发,不抽烟不喝酒。有时候会写诗,自己做成一张张的卡片寄了来。会做饭洗衣,会把郁如放在掌心里疼。从来没有人否认,许彬是艺术学院里极少数“另类”中的一个,是千载难逢适合做丈夫的那种人。

    让我再想想。托词中,沈郁如感受到明显的头痛。放下电话,继续敲击已经陪伴了多日的键盘。沈郁如的大脑里,好像有很多个声音、很多个人,嘈杂地喧哗。

    沈郁如病倒了。医院白色的病房里,床单闪烁着如天空般澄净的蓝。楚晖送来一束鲜花,只有紫色勿忘我和红色康乃馨的搭配,重重叠叠累积出暗色的忧郁。

    很好的阳光自窗口倾泻而入,坐在床边的楚晖捉住沈郁如搁在被子外的手,仔细地看。很久才说:键盘手啊。

    什么?沈郁如听不懂。

    楚晖笑了。他的手指,一路沿沈郁如的手腕处滑行。一道浅浅的茧痕泛出微白的光:这个,是电脑键盘边缘磨出来的吧?叫做键盘手嘛。你看你的指尖,一看就是常年敲键盘的人。

    眼底突然就有怜惜闪过:郁如,一个女孩子,干吗这么辛苦?

    也是这一瞬间的怜惜里,沈郁如的心,突然就被幸福涨满。短暂的时间里,这两年来做自由撰稿人的辛苦统统有了回报。只为:自己喜欢的人,因为这样的辛苦而真切地疼你。

    哪怕,他的心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你的位置。

    然而,不知是不是天道酬善,沈郁如住院的日子里,段然开始肯接楚晖的电话。

    楚晖兴冲冲跑到医院里给沈郁如讲:她收下了我买的三支玫瑰花!

    那样快乐的神情,灿烂出一室的春天,却让沈郁如自内心深处起,一点点,凝固出沉郁的坚冰。

    试探着问:楚晖,你对段然,是一见钟情?

    看见楚晖果断的点头,沈郁如微笑了:楚晖,我们聊了多少个晚上了?

    楚晖稍稍沉思:43天。

    是准确到精确的数字,可见所有的交谈并非都是过眼云烟。

    沈郁如这样想着,却越发地伤怀:楚晖,你要记住,对女孩子来说,所谓爱情,大多是从感动开始。

    看见楚晖郑重地点头,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一路蔓延而上,直抵沈郁如的内心深处。

    是真真正正,爱情的伤。

    一个月后,沈郁如出院。到了这个时候,楚晖与段然已时常成双成对地出现。看在别人眼里,是金童玉女的组合;放在沈郁如心里,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楚晖为此付出了多少的细心、耐心与真心,而自己又纠缠了多久的亲情、友情与爱情。

    是当每一次见到段然,每一次说起楚晖的好,自己的心里,都有清晰如刀片划过的疼。而这样的刀片,一定是最薄巧的那种:轻轻划下去,锋利地割开肌肤,甚至都来不及渗出血液。

    也是在之后几天,许彬再次提起结婚的事,讲起艺术学院里的二手房分配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沈郁如点头应承的那一瞬间,许彬并没有多么兴奋的表情,倒好像是天经地义走到了这一步。于沈郁如而言,青春与爱情,却已在这一刻一路滑翔着走远。

    几乎是在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年轻,就已经因为婚姻的名至实归而变得遥不可及。

    就这样,在一个最最温柔的季节里,沈郁如,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变成了许太太。

    婚后,沈郁如与许彬一直为房子的事忙忙碌碌。开始的时候,每到夜晚,楚晖的短消息还是会如约前来报道。讲讲爱情的进展、事业的不顺利或是一天的心情。而沈郁如的短信却越回越短,直至简简单单的“恩”“哦”“是”。楚晖渐渐开始抱怨,口气中搀杂了些许似曾相识的委屈:干吗说话这么简洁?

    而往往这个时候,一张床的两半,一边是丈夫许彬一点点伸过来的手,一边是发短信的沈郁如自记忆深处模糊浮现出的温暖,然,后者终于不敌前者。

    毕竟,是肌肤相亲、同床共枕的夫妻,单这一层,已将那些最深的惦念与爱,牢牢掩埋。

    直到2004年的4月,沈郁如才以迟到者的身份结识了“博客”。

    一起写作的朋友中间,沈郁如怕是最晚知道那里的人了。

    也是一起写作的文友,吵嚷着,一定要她去看blog里“三道茶”的日记。之前说了种种的好,全都不外乎“真切感人”一类的赞扬。

    沈郁如一点点走进去,链接打开的瞬间,暗红的页面如花般骤然怒放。

    第一段,是三道茶的由来:第一道苦,彻及心肺的痛楚与感伤;第二道香,恒久润泽的感动与慰藉,第三道甜,知道爱的所在于是才给了心灵一个栖息的地方。

    只可惜,知道爱在哪里的时候,爱的人已经走远了。当她成为别人的新娘,才知道,怎样的爱与怎样的伤,都是压在土里永远不见天日的情绪,是从来未曾湮灭,然而却也永远见不得光。

    泪水,一点点落在键盘上。腕上有白色茧子的部位变成湿漉漉的一片,似乎是能听到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好听的声音说:键盘手啊……

    而当眼前的日记一篇篇滑过,“三道茶”的故事一点点变得完整:如何爱上最初要帮助自己的那个女孩子,如何在她结婚之后才发觉爱的存在,如何在所有的联系都断绝之后选择去纽约分部工作,如何在大洋那边以blog的形式追忆往昔痛悔莫及。

    他说,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某一个夜晚,许久没有她的回复,他急了:“为什么不回复我?”

    过了很久,手机响,屏幕上写着:“是突然,就不想回复了,结婚后,很多事都倦了。”

    石破天惊!

    终于,他知道了自己的爱在哪儿,可是,就好像那样循环往复的“三道茶”:当新的茶叶添进去,那样的苦,重新开始。

    所以他能做的,就只有永远不告诉她自己的爱在哪。他希望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沉浸在自己甜蜜美好的小幸福里,经营自己的家。

    就这样,楚晖,他终是不知道,沈郁如爱他,远比他爱上沈郁如要早。

    也就不会知道,那天的电脑屏幕前,沈郁如是怎样泪如雨下。

    只有沈郁如自己知道,从此,blog成为一种毒,是自己永远不能走近的区域。

    而爱情,那是道结在心底里的疤。逢雨天隐隐做痛,然而却在平日里被当作未曾发生。

    是暗伤,所以,要放在每个人心底最隐秘的地方,悄悄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