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绵绵,将县城郊外的房舍山林笼罩在一片朦胧当中,雨水顺着泥泞的地面汇聚到溪流后浑浊起来,带着落叶、枯枝轰隆隆冲撞向运河。

    高低的房舍间,稀疏的林木中,人影幢幢。

    “鬼脚”杜九龄标枪一样站在大宅门口,阴骘的眼神看着距近距离内同样打量着自己的罗国相。

    杜九龄是范永金的贴身护卫,护送范家商队走南闯北,进入过川陕,来往于关内关外,南下亦抵达过扬州、应天府,盗匪劫持、南方世家门阀强势、女真、蒙古人凶悍,诸多表向外的事物都遭遇并处理过,见多识广。

    但眼前大宅内商讨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却让杜九龄内心震撼不已。

    山西、翼州有名望的富商杜九龄都知道,也都来了;

    出生入死,阅人无数,杜九龄腿法登峰造极,能从对方行走的身法大致判断出修为,自进入县城郊外区域到眼下大宅,杜九龄判断自己至少遭遇了能力不逊色自己的人员有十多人。

    眼前不断打量自己的男子或许还超出自己。

    但这些人员无一例外都被安排活动在宅院外预警戒备。

    杜九龄知道范家南下抵达交河县是同女真有关联,却没有料想到阵势如此之大,女真出关的高手如此之众。

    这是自己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

    “难道天下要变了”看着距近距离的罗国相和不时惊魂一瞥出现在雨幕中的人影,杜九龄这样想着。

    宅院内的客堂,萨哈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大金早年曾受大明朝廷贸易封锁,危难之中是诸位雪中送炭,大金建国,我朝也是以礼相待,战争缴获物资多半交托由诸世家进入商市销售。对于传递文书者,厚给资费,礼遇重视,大金之地享受独特的经商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互利互惠,然‘利’字之上,大金同诸世家存在的还有牢不可破信任关系,关外同大金贸易来往富商数不胜数,诸位都清楚,为何偏独邀约各位抵达交河县,还是两个字,信任,大金信任诸位。”

    萨哈言语稍微的停顿,客堂内聆听的众人频繁点头,一言一句,并没有夸大其词,但都保持了洗耳聆听,知道萨哈言语不过是暖场。

    “累赘的言语三言两句,说说重点,召集诸位,是有事相求,天灾严重,大明朝廷都会发粮救济,这原本不稀奇,问题就出在眼下信王赈灾的非同寻常,因信王亲自负责赈灾的原因,顺天府大量官宦子弟、文人才士及其大户富商积极响应,然后这股影响蔓延到京城之外的州府县地,沿运河走向,甚至涉及到了应天府。闹剧也好,表象也罢,不计其数富商、世家门阀参与这是事实。机会由此产生,我是想要大明朝廷的赈灾变成一场滑稽笑料,而诸位却可以通过赈灾获取厚利甚至是夺取运河沿线及其南方商市。”

    都是商业大亨,萨哈言简意赅,不需要细说,诸如范永金等人便已经知道萨哈想要的目的。

    包括范永金在内,都长吁口气。

    多简单!

    即便没有大金力量加入,眼前的这场赈灾诸如翼州商户都不会放弃抬高粮价获取利益的机会,信王赈灾又如何!以往朝廷赈灾还不是安排有官员监督。

    至于由此导致的灾民范围是否会扩大,多少人饥饿至死,都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萨哈道出目的便不在深入,商业的运筹,眼前八大家都能在商市呼风唤雨,自己言多反而掉了价值。

    “让一场普通层面赈灾失去效能轻而易举,只是不知道这次信王赈灾力度有多大,决心有多厚” 靳家靳玉良开口。

    “力度肯定是超出往年朝廷赈灾,信王的身份就是号召,否则也不会掀起如此大的阵势,但又如何?赈灾粮首先会从各地官府被层层私扣,信王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无非就是将被私口的赈灾粮比例降低一点,杀鸡儆猴,肯定是要做的,抓一批,杀一批,都是县城之地的小官小吏,州府层面,信王能动的了?背后都是利益集团,上至朝廷,下到地方门阀,牵一发就是群起而攻。群臣谏言,信王还不是要灰头灰脸被召返回京。赈灾由上到下的环节信王都无法堵漏,何况是商市” 王家王库开口。

    范永金原本是要保持缄默,这种事情,运行部署便可,但萨哈点到为止,老练的范永金稍微的思索便意识到萨哈有更深层面的考究。

    范永金说道:“王掌柜言之有理,信王赈灾,不管堵还是疏,都更改不了县城到州府官员盘更错节的利益链,这个层面,是不需要有太多顾忌。扩大灾情产生的影响,直接有效的方法无非就是收购流通进入商市的粮食,抬高粮价,但凡有利,各地大户莫不追逐,这已经是群体行为,谨慎一点,要做的也无非就是背后操作,莫要成为众矢之的,诸位掌柜都深谙此道。

    抬高粮价,轻而易举,既然我等被召集一处,以我之见不如合议如何更大范围的获取利益”

    范永金言出,细微的商讨声响起,萨哈点头。

    察言观色,范永金知道自己对症下了药。

    范永金知道萨哈身份,如若只是单纯的抬高粮价,萨哈又如何会亲自召见自己及其其他七家商市巨富,小题大做,众人抵达交河县,显然萨哈是有更高层面的目的。

    遂即范永金便想到了萨哈的开场白;

    信王赈灾,因为朱由检身份,大量中原及其南方世家门阀参与,以赈灾区域商市为主,会不断形成放粮和收购粮食的一场角逐,按照以往赈灾期间大户哄抬价格的规模,此次信王赈灾十有**会压制住粮食价格,由此可能会产生一个后果,如若以往出手想要通过赈灾获取利益的大户被猛然间回降的粮价所打击损失惨重。

    所以萨哈的目的是要八大家联手,对抗呼应信王赈灾而参与的中原、南方一线世家门阀。击败这股力量,信王赈灾自然会一败涂地。

    萨哈这是在抛砖引玉,也是在考究。

    察言观色的大有人在;

    能称为八大家,走南闯北的家主门一次次在商市运筹帷幄翻江倒海,家族财富的积累无一不是以成百上千小户的破产为基础,至于雇佣绿林人物暗中威胁铲除对手的手法,或多或少都有沾染过,私下还同女真有超出贸易来往范畴的合作,传送文书泄漏朝廷军情,所以利益及其家族的未来层面,八大家早就将自己同大金捆绑在一起。

    直接或者间接死在八大家任何一家族手中的人命也不逊色大金一名厮杀在战场的将官,丰富的阅历让每一个人都有观风察俗的能力。

    范永金隐晦的指出,顺着走向其他七家家主也都意识到了核心。

    首先是八大家需要联手,其次是赈灾真正的对手非信王而是支持了信王的中原、南方世家门阀力量。

    围绕赈灾,其实就是女真和大明朝廷的一场商市战争。

    想到击败中原、南方根深蒂固富商之后唾手可得的商市及其巨大的利润,众人被磨砺犹如古井般的心境开始波澜起来。

    “还是范公高瞻远瞩,我是视野短,眼界窄,没有思索到这个层面,信王赈灾,大量中原、南方世家呼应,这部群体不仅仅捐粮捐财也会在商市出手压低粮价,粮价被打压下来,以往地方到州府赈灾粮被私扣的现象也会减缓,因为利薄而且有信王监督,得不偿失。信王赈灾非但能达到目的反而会一箭双雕的打击到哄抬粮价的商户,我等也是会有损失。治标治本,打击赈灾,其实就是对支持信王背后的世家出手。成功抵制了信王背后力量,瓦解的不仅仅是赈灾,还能得到整个商市力量,对手以信王号召聚众,不一定会全心全力,但胜在人众,所以最好的应对之策是诸位能联手共同面对” 王家王库言语停顿,视线先是扫视向范永金,见对方有赞许之色,知道自己把握住了重点。

    往日商市逐利,八大家之间也是有冲突,但此时此刻都知道孰轻孰重,络绎不绝的赞同声响了起来。

    “啪,啪”单调的鼓掌声突兀的进入到众人耳际。

    萨哈鼓掌:“本来是有担忧的,但诸位的高屋建瓴令人欣慰,知道小范围因利益争夺或多或少都有隔阂,如今面对大局,能摒弃前嫌共同面对,可喜可贺。”

    雨势不休,宅园内的交谈也在持续,午后时分,脚步的交错声响起,宅院正门打开,参与这场短暂而重大会议的山西、翼州商业大亨相继走出。

    萨哈没有任何挽留众人晚膳的想法,也没有单独同谁相处聆听意见或者推心置腹,但参与会议的众人都隐约猜测到一个可能。

    谁能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商战中脱颖而出,谁就是大金在山西、翼州两地的商业代表,商市龙头。

    王库快步追上前方的范永金。

    “范公深的大金盛京方面厚待,见多识广,沙公子?”

    范永金放缓脚步,侧视:“皇太极登基,代善功不可没”

    王库一愣,琢磨的时候面有震惊之色。

    “莫非是?”

    “沙公子没有道明身份,我等便无需妄自猜测,知道沙公子代表的是大金便足够”

    王库点头:“还是范公深谙大理”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车轮声自雨雾远去,挑开车帘回首宅院,王库感叹;

    “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