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相思更甚。芝娘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出城去趟燕子矶。之所以犹豫,芝娘是不想被杨西施看笑话。不过这世间,为了更想的得到,有时就不得不有所付出,甚至承受委屈。对此,芝娘早已从过往经营潇湘楼,还有执掌前军寨的经历中,明白了这个实在的道理。

    和给杨西施准备的名贵药材、首饰等物品不同,这次芝娘给杨炯预备的东西,都是些衣裳服饰,而且大多都是一些单衣,当然也准备了棉衣。芝娘特意了解过,辽东关外较之湖广、岭南,要冷一些。即便在春夏,夜间也还是要多加点衣服的。再者,也不知道这次北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多预备些总归不是坏事。

    芝娘出城到了燕子矶,却是没能进到中军大帐,因为里面正在军议。

    这次军议,夏照也参加了。夏照看到,杨炯身披甲胄,两柄造型丑陋而夸张的大斧就搁在面前的案几上。宽敞的大帐,因为众人的聚集,显得有些拥挤。不过还好,杨指挥使还是比较宽厚体恤的,给大伙都备上了马扎。

    点卯行礼过后,杨炯便让大伙都坐下了,然后点名道,“夏兄弟,你昨日入城,今日便回营。我托付的事情,可有眉目?”

    虽然夏照面有风尘疲倦之色,但还是站起来朗声回道,“回禀大人,学生自个,还有同窗好友,多方奔走,算是把事情原委脉络弄清楚了。出面逮人的是应天府巡检司,不过却是受命于南都刑部衙门,王度支使现在便关押在刑部大牢。他们治罪的理由编织了好几条,无令擅自入城、强买强卖、持械伤害百姓。学生还托人问过了,不管是应天府,还是刑部衙门,的确都收到过苦主的状纸。”

    夏照一说完,帐内里便起了议论。参加军议的,都是千夫长以上的军官,还有一些重要的幕僚参赞人员。他们要么一线带兵,要么执掌中枢,对虎山军的一举一动自是清楚。

    这不是栽赃嫁祸么?一整车一整车的银子拉进城,强买强卖个屁!

    杨炯左手一扬,止住了大伙的议论,再次问道,“有无确切消息——入狱的兄弟们,是否用刑,现状如何?还有,刑部衙门里对此事是个什么章程?”

    夏照回道,“学生也打探过了,刑倒是没用,不过都给饿着不给吃饭。至于刑部衙门里头,却是没有更多消息,只知道,缉拿公文乃是掌印官亲自签发的。”

    杨炯点了点头,然后示意夏照坐下,最后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我们虎山军都是衡州、永州,还有岭南的子弟,这次北征经过南都,也算是行走天下、见识世面。”

    怎么不是下令攻城救人?大伙疑惑地看向杨炯。

    杨炯呵呵一笑,语气平和地继续说道,“这见世面嘛,自然得经世事才行。出了这档子事,也算是给我们长长见识。大伙不要慌,更不用怕,三日之内,王度支使等人,必定清清白白、毫发无损地回来。”

    大伙转惑为喜。大当家都说了,三日之内,那就再等三天。真金白银、从不克扣的军饷,还有过去两年奇迹般的战绩,让各位营指挥使、千夫长,还有幕僚参赞,都选择无条件相信。

    接着,杨炯换了议题,安排起阅兵的事宜,“三日后,我军便要渡江。渡江前,我们要校阅全军。这次阅兵,是给南都的百姓,南都还有应天府的衙门,给那些个勋贵们看看。”

    李文贵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大当家,将军,勋贵,勋贵是个什么东西?”

    一旁的周鹏听了,嘴角露出一股轻蔑的冷笑。

    杨炯耐心回道,“文贵兄弟,这勋贵嘛,就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刘伯温听说过吧?如今的操江总督诚意伯刘孔昭,便是刘伯温的后代。”

    李文贵还是疑惑,“不是传言,洪武皇帝杀功臣,都杀干净了么?怎么又冒出了个诚意伯?”

    一旁的夏照见了,饶有兴致看着眼前的对问。

    感受着李文贵旺盛的求知热情,杨炯心一软,便摘下头盔,一捋长发,继续耐心解释道,“这里面故事很多,就不扯开了。这么说吧,国朝以来,诚意伯是被废过,好些开国功臣的爵位也因为各种原因被废除了。但是,到了嘉靖十年(1531)六月,刑部主事李瑜站出来,提议恢复诚意伯的爵位。因为嘉靖皇帝本身就是以外藩入继大统,自然要极力拉拢利用朝中各种势力,勋贵当然不例外。于是,嘉靖皇帝便顺水推舟,下令让吏部、礼两部商议恢复李、常、邓、汤、刘五家开国功臣的爵位。在当时,嘉靖皇帝已经基本控制了朝局,两部官员便顺从圣意,称刘伯温是堪比张良、诸葛亮的开国首要谋臣,而且还搬出了洪武皇帝,说洪武皇帝也曾许诺过刘家世袭爵位。一波操作下来,到了嘉靖十一年(1532)四月,嘉靖皇帝封常玄振为怀远侯、李性为临淮侯、邓继坤为定远侯、汤绍宗为灵璧侯,两个月后又封刘伯温的后代刘瑜为诚意伯。”

    一番解答下来,李文贵还是迷惑,不过夏照却是有些目瞪口呆。昨天回去,虽然在四处奔波请托,但一圈走下来,好些亲友都问他,“燕子矶的那个指挥使,真的是个呆子?真的干过屠夫?是不是傻傻夯夯的呀?”此时此刻,夏照只想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谣言真的要止于智者才行呀!

    这段历史,因为事涉皇家和勋贵,若不是官宦世家的子弟,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些公案,更不会知道这么详细。若是一般的寒门士子,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听着杨炯娓娓道来,夏照心神俱震。

    似乎起了谈兴,杨炯顿了一下,然后看向秀才,似笑非笑道,“既然讲到了这里,就再说一个故事吧。大伙都知道刘伯温吧,都说他算无遗策,是个诸葛武侯一般的人物。的确也是,洪武皇帝打天下的时候,刘伯温为他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洪武皇帝定鼎天下后,刘伯温帮他制定法纪,巩固中央集权,可以说功劳非常非常大。洪武皇帝对刘伯温的才能和功劳也非常清楚,亲口说过——学贯天人,资兼文武,其气刚正,其才宏博,议论之顷,驰骋乎千古,吾之子房!但封爵的时候,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才给刘伯温封了个诚意伯,食禄二百四十石。要知道,徐达可是食禄五千石!为什么?”

    说到这里,杨炯又笑着看着大伙。

    大伙集体摇头。

    杨炯呵呵一笑,“江湖传言,这是洪武皇帝在敲打刘伯温。因为一开始,刘伯温觉得洪武皇帝和尚乞丐出身,便看不起洪武皇帝,多次拒绝洪武皇帝的盛情邀请。到了后来,半被迫式的才加入。诚意诚意,不诚意才需要诚意嘛!”

    秀才听了,顿时脸红低头,不敢看杨炯。夏照倒是神情自若,甚至有些欣喜。

    李文贵则是哈哈大笑,“这个洪武皇帝做事有意思!是个血性汉子!”

    杨炯笑着点头,回了一句,“洪武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当然是个血性汉子!我虎山军精忠报国,不远千里,北征抗虏。时间不同,但壮志相同,壮举相似。在座诸位,我虎山军全体将士,都是响当当的儿郎,都是血性汉子!”

    接着,杨炯突然站了起来,振臂狂呼,“虎山儿郎,披甲舞戈,纵横天下,不死不休!”

    大伙听了,热血沸腾,跟着嘶吼起来,“虎山儿郎,披甲舞戈,纵横天下,不死不休!”

    过了好一会,众人才平静下来,这时,李文贵又站了起来,挠着脑袋问道,“大当家,要是你当上了皇帝老儿,可不可以封我一个那什么爵位的?对,公爵最好!封了之后,可别把我弄死了,公爵世世代代传下去!”

    杨炯苦笑不得,想了想,大笑道,“文贵兄弟,我记得,当初在虎头山,你可是没有像马凯兄弟那样顺服,时不时还扎刺一下的。要不,我就封你一个顺服伯吧!哈哈!”

    众人一听,顿时大笑起来。秀才站了起来,朝李文贵拱手,笑得阴阳怪气,“顺服伯!拜见顺服伯!”

    ……

    杨炯的晚饭是在杨西施那里吃的。杨炯发现,菜品较之寻常丰富了一些。吃饭的时候,杨西施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芝娘,这几日在城里,多亏了你的招待。礼尚往来。你来做,我也得好好招待你。只是这军营不像城里,惠姑这个巧妇也是难为无米之炊呀!”

    杨炯听了,没说话,但伸手给芝娘碗里夹了一块肉。

    本来芝娘绷着脸,见状立马抿嘴一笑,回了一句,“有肉便是心意。虎山军两三万虎贲将士,花钱如流水,能节约一些是一些。当家就得会理财!”

    杨炯一听,顿时后悔刚才夹菜了。靠,都不是省油的灯!谁的心意?谁的虎山军?谁的家?你杨西施漫不经心说芝娘是,并未登堂入室。结果倒好,芝娘便云淡风轻,话里话外点明自己是当之无愧、当仁不让的主人家。

    杨炯再次感慨杨西施的识人之明——精明能干、心计深沉!

    杨西施没再说话,不过身上的冷艳之气更甚。

    饭后,杨西施先是瞥了一眼杨炯,然后笑吟吟看向芝娘,“这个时辰,想必城门早已关闭。芝娘,今晚就委屈你一宿,在大营里歇息一晚。这样,你我同宿一榻——整个大营,就数我这里干净清净些!”

    芝娘和杨西施无声对视了一会,然后又看向杨炯。

    杨炯很是纠结。芝娘很好看。但之前已经给芝娘夹过菜了,若是此刻再冒头,不仅忤逆了杨西施,还恶心了惠姑。

    杨西施很生气,后果肯定不是一般的严重。而且,这北征途中,都是杨西施和惠姑在照料着生活。得罪不起呀!

    清了清嗓子,杨炯笑着对杨西施说道,“娘,南都的刑部衙门既然扣了大鹏鸟。若是不动刀兵的话,我可能得进城一趟。营中还有很多军务,我便先回中军大帐了。”

    接着,杨炯又扭头对芝娘说道,“芝娘,娘住的这地,的确是整个大营里最为干净整洁的。若是其他地方,我还担心委屈了你!”

    不待杨西施和芝娘有所反应,杨炯立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