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城下。

    经过一天的忐忑惊疑,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发现城外这支从湖广来的军队,其实很规矩。营垒紧闭,除了少量士卒进城采买物资,大多老老实实呆在军营里。而且,从外面看去,里面也并不喧闹,显出不合时宜的安静。

    扎营当日,杨炯便给几个指挥使明确了,在九江停驻这几日,取消操练,让士卒们好好养养身体,特别是把满是血泡的脚给治好了。既然不操练,加之前些日子赶着行军,将士们都是一身疲惫。于是,各个百人队不约而同地宅着睡觉,这样一来,整个大营便安静了下来。

    杨炯倒是没有睡懒觉。不是不想睡,而是有事不能睡。因为,度支使王鹏一早便来了中军大帐。

    王鹏获准入帐后,立马急切地说道,“将军,现在船只征集还远不见成效。前来响应告示的,都是些小渔船。属下去江边查看,这些小渔船运不了几个人,还担心风浪。”

    杨炯揉了揉有些眼睛,又仰头看向大帐顶部,不置可否。

    王鹏又道,“将军,你之前给属下交待过,最好三日之内征集船只。照现在这个光景,怕是很难。将军,怎么办才好?得想个章程才行!”

    杨炯收回仰望,看向王鹏,说道,“王兄弟,你有十个亲兵护卫,比指挥使还多两个。”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王鹏一时不解其意,便傻站着看向杨炯。

    杨炯无奈,剑眉一扬,“你管着钱,大营里又有兵。征集几条破船,还要来问我怎么办。我倒是想问问,你是干什么吃的?!”

    王鹏以为杨炯发怒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忙解释道,“将军,属下能办,能办,还请将军息怒。属下这就去想办法,定然把这船给征集了!”

    这时,杨炯和颜悦色地对王鹏说道,“王兄弟,你办事,我放心!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看着王鹏仓皇逃窜的背影,杨炯呵呵一笑。

    杨炯明白,自己也没办法。不过,这就是一军主将的好处了,没办法,但有人!只要有人,就可以逼着他们去想办法。

    对此,杨炯洋洋得意。

    不过,杨炯很快就发现自己得意不起来了。

    中午时分,满脸青肿的王鹏再度来找杨炯。

    一见杨炯,王鹏便委屈悲愤地控诉道,“城里有家船行,九江船行,有着大小船只三百多艘,专营到南京、武昌的水路。属下打听到这个消息后,便找上了这家船行,想着给他们一笔银子,让他们调集船只,送我们下南京。不成想,属下费尽周折找到他们的大掌柜,却被一口回绝。”

    “……属下和他们理论,他们却说要将军你去找他们说事。这帮行商的,竟敢看不起咱们虎山军。属下气不过,便和他们争执起来,因为带的人手少,吃了亏,让他们的护院给打了出来。”

    看着大鹏鸟一脸的青肿和悲愤,杨炯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冷声问道,“你刚才所言,句句属实?”

    王鹏先是一愣,随后凝神回忆了一番,低头低声回道,“回将军的话,方才属下所言,大多是真的。只是,争执的时候,是属下先动的手。”

    杨炯又问,“你们之前亮明了身份?”

    王鹏笃定地连连点头。

    “事先说清楚了,咱们是给钱的?”

    王鹏再次点头。

    最后,杨炯问,“他们的护院,打架很厉害?”

    王鹏低头羞赧地回道,“是很厉害,而且人多。属下的十个护卫,现在都躺下了六个,都是重伤!”

    杨炯气极笑道,“大鹏鸟,好像我都没有动手打过你吧?”

    王鹏脑海中闪过砚台的影子,但此刻他好像意识到什么,顿时连连摇头,“没有哩!将军爱兵如子,向来都是护着下边的兄弟,哪能动手打人?!”

    杨炯微微颔首,“我都没打过你。现在,竟然有人敢打我们虎山军的度支使!莫非这九江城,是行商人的天下?”

    说到这里,杨炯冷声下令,“去,叫杨真,出三个百人队,两个斧手,一个马队。随我入城,我倒是想看看,敢打大鹏鸟的大掌柜,长个什么样子!”

    帐外的轮班亲兵,兴奋地应诺而去!

    一脸青肿的大鹏鸟,立马露出一副大仇得报的神情,硕大肿胀的脑袋高高仰起。

    片刻之后,杨真便进来禀报,说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杨炯走到兵器架前,拿起一柄斧头,端详了一番。平时磨斧头都是自己磨的,但上油保养都是轮值的亲兵在负责。很显然,这些亲兵还是很上心的,雪亮的斧刃上没有一丝锈迹。

    很好!

    杨炯在心里说了一句,让后把两柄斧头都插到了背后,然后转身又从案几上拿起了头盔。

    走到大帐门口,杨炯发现,三个百人队已经列好了队形。步卒都是一色的甲胄和长柄大斧,骑兵则牵着马,挎着马刀。大伙都绷着脸,没有说话,只是一脸期待和崇拜地看着杨炯。

    杨炯看似漫不经心,但眼睛却把大伙都扫了一遍,然后朝自己的坐骑黑风走去。

    就在杨炯准备翻身上马之际,突然传来一声娇喝,“将军,且慢!”

    声音好像很熟悉,杨炯扭头一看,竟然是秦素素。只见秦素素一身男装,头上戴着帷帽,俨然就是一翩翩佳公子。秦素素快步走上前来,抱拳行礼道,“将军且慢,我有要事,特来禀报!”

    看着秦素素俊俏的面容和焦急的神色,杨炯略一思索,便点点头,朝大帐走去。

    一进大帐,杨炯便转身问道,“是不是九江城里,有变故?”

    秦素素一怔,随即回道,“夫君猜得真准!我们安插在城里的眼线,刚才传来消息,说九江船行已经把跟咱们起纠纷的事情,禀报了知府衙门。而且,眼线还说了,一早九江船行的东家就出了城,带着一家老小走的。”

    杨炯神色一冷,一字一句地问道,“素素,你是说,九江船行是故意这么干的?”

    秦素素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丝忧色。

    杨炯又道,“素素,你感觉,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秦素素看着杨炯,轻声说道,“妾身觉得,他们应该是想对付咱们虎山军,或是想着对夫君不利!”

    听秦素素这么一说,杨炯苦笑回道,“我一湖广都司的卫指挥使,不过路过此地,怎么就碍人眼了?或者招惹谁了?呵呵,比窦娥还冤!”

    秦素素白了杨炯一眼,继续说道,“闹出这种事,九江船行竟然还敢主动禀报官府,不能不让人起疑心。非常时期,非常之事,九江官府势必会以为,我们虎山军要大闹一场,甚至会进城劫掠。毕竟,我们只是军,不过路过此地而已。在他们看来,像咱们这般严守军纪、不滋扰掳掠百姓的军,反倒异常!”

    杨炯顺着秦素素的话,琢磨了一会,有点回过味来了。九江船行这么一闹,肯定会让官府有疑虑,甚至担心虎山军进城报复。在官员们看来,虎山军作为军,若是有了理由大规模进城,很容易演变成大肆掳掠。这么一来,九江知府就不得不封闭城门,严阵以待了。

    想到这里,杨炯冷声道,“素素,你说的,有可能是对的。这九江船行应该是有问题,他们要么想着挑拨咱们虎山军和当地官府的关系,从而延缓迟滞咱们征集船只东下。要么,他们想引我们入城。比如,咱们轻敌,派去的人少,甚至我亲自去了,想着刺杀我。”

    秦素素一脸紧张地看着杨炯,点了点头。

    这时,帐外来人求见。

    来人是秦素素的手下,神情紧张地禀报道,“将军、夫人,九江城门关上来。就在刚才,是知府衙门的意思。”

    杨炯和秦素素面面相觑。

    沉默了片刻,杨炯对帐外轮值的亲兵下令,“跟杨真说,队伍解散!再去跟马腾说,让他预备着五个火枪手百人队,保持戒备状态。其他兄弟们,正常休整。”

    下完令,杨炯摘下头盔,坐回了自己的案几。

    秦素素则径直绕过杨炯背后的屏风,向里间走去。过了一会,秦素素端上来一壶热茶。她一边倒茶,一边轻声说道,“夫君,事发突然,该怎么处置,咱们还得从长计议,切不可轻举妄动,正中这帮贼子下怀。”

    到这时,杨炯已经冷静下来了。

    九江城,不仅是历史名城,更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地图上看,九江城是洞庭湖地区和鄱阳湖地区的一个重要分界点。不管是顺流而下,还是溯江而上,都是绕不过去的一座坚城。

    虎山军是北山抗虏的勤王之师,而且也知会过九江官府,申明不会在此停留。现在闹了这么一出,肯定是有人在捣鬼。凭直觉,杨炯觉得自己的命没有那么重要,犯不着设这么一个局来刺杀他。

    那么,谁有这个动机?

    接过秦素素手中的茶盏,杨炯说道,“素素,若是有人刺杀我,什么法子比较靠谱?”

    秦素素再次白了一眼,娇嗔道,“夫君,这话不吉利!不许说!”

    杨炯自嘲,“我的命不值钱,犯不着设这么一个折腾的局。我感觉,是有人不想虎山军北上!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想罢了,现在也找不到证据来证明,连城门都关了。”

    秦素素惊诧地脱口而出,“我们是昨日上午才抵达九江城下,今日度支使王鹏被人打了,闹了这么一出。若果真如此,筹划这一切的人,心机手段,也太过非凡了!”

    杨炯笑道,“这世间,从来不缺乏阴谋诡计,更不乏此中高手。不过嘛,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秦素素听了,愕然看向杨炯,随即问道,“夫君,你作的词?”

    杨炯摇头,“我哪里有这等才情气魄。这是一世外伟人作的,我不过拾人牙慧罢了!”